“奶奶的身体状况很不好。”
樊易天叹了口气：“应该不需要我和你说实话了吧？”
作为鬼，他比人感受的还要多。
死气。
人在要死的时候，身体的阳气会骤减，朝着周围散开。
所以在这个时候待在那人周围，会觉得有些暖意。
这是某些人类的说法。
但是实际情况是，人在老了之后，身上的阴气会开始逐渐吞噬阳气。
正常来讲，人体内阴阳是相等的。
但是灵魂会有这样的机制。
生魂逐渐向死魂转变的时候，阳气会被阴气逐渐吞噬，最后完全消失——那个时候人也不会立刻死亡，也就是会产生人类所说的“走马灯”。
当然，这是东岳所掌握的法则的作用。
毕竟要经过望乡台去看自己的前世今生，曼珠沙华才好工作。
明确自己的记忆。
然后身体会失去生机，化作灵，由阴差引导着走向阴界。
再往后什么投胎，什么阴兵，这些都不归他们鬼界管。
其实没有什么生死簿之类的东西，人的生命就是那么短暂的，阴界也不过是容纳灵的场所罢了。
陆镇城身体一颤，低下头去：“姐姐她……还不能回来么？”
樊易天移开目光：“嗯。”
陆镇城将头压的更低了：“您，跟我说实话吧。”
“嗯？”
“我给姐姐发了那么多消息，但是都是您在回复，对吧？”
陆镇城抬起头，露出一抹难看的笑容：“所以才从来不给我发语音。”
樊易天沉默了。
他不知道该不该继续欺骗这个孩子，在这个时候。
到底是要把一切告诉他，还是继续隐瞒着，让他以为自己在世界上还有另外一个亲人……
这当然是自私的，也许陆镇城并不需要这样一个安慰。
“其实……其实我也差不多能猜到了。”
陆镇城露出一抹难看的笑容：“您都有时间休息，姐姐那么任性的一个人，她那么喜欢你……怎么舍得让你总是一个人回来。”
“你姐姐……”
樊易天张了张口。
他要说他姐姐是英雄这句话吗？
硬要说起来，他的姐姐确实是英雄，如果放任樊易天继续暴走下去，会对华夏进行异常巨大的危害。
但是继续那样下去，影离出手的话，陆月凝是不是也就不会死？
陆月凝当时到底有没有为华夏考虑，还是被冲昏了脑子，没人知道。
“实话实说吧，姐夫，你依旧是我姐夫。”
陆镇城的声音很轻，几乎听不清楚：“我现在已经没什么接受不了的了。”
樊易天金色的眸子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他看着面前低着头的少年。
他似乎依旧那么脆弱，像个孩子。
“唉……”
樊易天抬起手，轻轻覆盖在他的脑袋上。
“你姐姐……”
“是英雄。”
……
陆月凝的奶奶去世了。
老人家去世的那天，窗外下着暴雨。
陆镇城没有哭出来，他只是眼睛发红的收拾着奶奶的遗物。
老人的嘴角挂着释然的笑容。
除了屋子内的两人，没人知道她在生前的最后一刻到底看到了什么。
看着蜷缩在屋子一角，面色无神的灵魂，樊易天突然想起了几十万年前那个曾经在自己去人界的时候照顾过自己的那个老妇人。
生前对自己那般和蔼的人，在死后就会因为自己身上的力量而害怕自己。
樊易天站在屋子里面无表情的看着这一切，直到遗体被推出房间。
陆镇城没有来找樊易天，他也顾不上这个。
樊易天回过头，两个阴差正跪在自己身后。
“来接引的？”
“是，大人。”
两位阴差点了点头。
“回去吧，我带着她去阴界。”
两个阴差对视了一眼，不敢说什么，对着樊易天跪拜了几次就消失了。
樊易天轻轻走上去。
“奶奶。”
他的声音柔和：“还记得我吗？我是易天。”
灵刚刚形成的时候只有本能，避开强大的存在是灵的本能。
她还没有恢复神智。
樊易天轻轻伸出一只手：“回家了，奶奶。”
灵终于有所动作，她呆滞的转过头，看了看樊易天。
半晌，她伸出一只手，搭在樊易天胳膊上。
“是易天啊。”
半晌，老人呆滞的脸上逐渐漾开慈祥的微笑：“月凝，刚刚来看我了吧……”
“嗯，但是外面又要打仗了，所以她必须赶紧回去。”
樊易天将老人的灵从地上扶起：“哭的很伤心呢，她。”
“都是修炼者协会的会长了，还哭什么哭啊。”
老人抱怨着，一边抓着樊易天的胳膊：“易天呐，回去了要好好劝劝她啊。”
“长大了，别像个小孩子一样。”
老人依旧笑着。
“嗯。”
樊易天笑着点点头：“您放心吧。”
老人看了看远处：“年纪大了……生死有命数的。”
“您……知道了吗？”
“嗯……知道了，从看到尸体的时候就知道了。”
樊易天愣了一下。
正常的灵都需要等到神智恢复，发现尸体，才能发觉自己已经死亡的事实。
没想到奶奶发现的这么快。
“我这个身子，耽误了凝儿快二十年，后来又耽误小城……现在他们可以好好的生活了。”
老人笑的开怀。
“我上次就说过了，您不要再说这样的话了。”
“没有您的话，也就没有他们两个了。”
樊易天轻声说道。
“哈哈……凝儿能遇到你这样的孩子，也真是幸运。”
樊易天和老人一路聊着。
狭长的医院走廊逐渐变得漆黑，再亮起一抹光芒。
这里，已经不是人界了。
“这里……就是泰山老爷的地盘了吧？”
奶奶有些愣神的看着眼前的一切，轻声呢喃着。
“嗯，他会在里面等着您的。”
樊易天轻轻挥手。
前面很美，比现在的人界要好得多。
“大人。”
一旁的阴兵让开一步，对着樊易天低下头。
樊易天一路将老人送到望乡台前。
进入这里之后，老人前世今生的记忆就会全部模糊凝聚。
出了这里，她就是无意识的灵了。
樊易天只能送到这里了。
“小城长大了，你们两个要互相照顾啊。”
樊易天点了点头。
“也要照顾好自己，我的孩子。”
老人抬起手，眼神中染上一丝不舍，轻轻摸了摸樊易天的脸：“你们都是我的孩子啊……现在变得这么优秀，奶奶真的很开心。”
樊易天轻轻握住老人的手，嗫嚅片刻，还是低声说道：“对不起，奶奶。”
他决定和这个老人实话实说。
他一直觉得老人年纪大了，或许什么都不知道也挺好的。
但是他突然发现，这个老人什么都明白。
只是她一直强撑着，不想让自己的亲人和照顾自己的孩子们担心。
“不需要再说了。”
奶奶捏了捏樊易天的手：“一切都是定数……活在这个世界上，我们所经历的一切都是命啊，我一直尊重凝儿的一切选择，一切选择……”
老人不打算再和樊易天说些什么了。
她拍了拍樊易天的胳膊：“快回去吧，回去吧。”
说完，她转身走向望乡台。
除了脚步有些缓慢，她没有一点犹豫，也没再回头。
樊易天看着奶奶的背影，轻轻闭上眼睛。
这一家人，都是这样洒脱而决绝。
到了最后，不洒脱的竟然变成了自己。
都是被你这个不负责任的混蛋给影响的啊。
樊易天摸了摸胸口。
影响他的记忆，影响他的处事方法，把他变得像是一个真正的人类，自己却死掉了。
不负责任的人。
望乡台上光芒闪动，但是老人的前世今生，樊易天不打算去看。
他轻轻抬起手，一道鬼气附着在老人背后。
这是能让灵在阴界安全停留一段时间的手段，相当于是他这个鬼界之主留下的一道通行证。
别再出生在这个畜生一样混蛋的世界了。
等到他们把战争打完，您出生在新的世界，好好的享福吧。
樊易天的身影远去。
两侧都是躲避着他的灵，以及朝着他跪拜的阴兵和阴差。
唯独没有人站在他身旁。
他不知道的是，望乡台的回忆快速中断。
只有那道苍老而慈祥的目光，送了他好远好远。
……
他在世界上，没有亲人了。
樊易天看着面前正喝酒的陆镇城，心中这般想道。
自己也是一样。
不……他还真把自己当成樊易天了。
他低下头。
樊易天没有亲人了。
他呢？
他从一开始就没有亲人，他只是个鬼而已。
叶若昔也只陪伴了他那么一世罢了。
“姐夫。”
陆镇城的声音让他回过神。
“你说当初我姐去进入修炼者协会，是对是错呢？”
陆镇城端了端酒杯：“对于我们这些亲人来说，也许是错误的？”
“但是那是她自己的选择啊……奶奶说，要支持家人的选择，因为我们是家人。”
陆镇城将酒水一饮而尽，又倒满一杯：“但是你说……姐姐从小到大都那么照顾我，我是不是不应该让她去？”
“你姐姐的性格你也明白。”
樊易天想了好半天才这么说道：“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说的是啊……”
陆镇城没再说什么了。
他抬起头，一杯一杯的喝酒。
樊易天没拦着他。
打了个酒嗝，陆镇城再次抬起头，看向樊易天。
“姐夫，我想当兵。”
“不行。”
樊易天摇了摇头，一票否决。
“为什么？”
“因为你是现在这个世界上，唯一能证明她们存在过的人。”
樊易天抬起头，盯着陆镇城的眼睛：“你姐姐，奶奶，我，我们，等到有一天我也会死，这个世界上能记得我们的，就只有你了。”
“这样太自私了。”
“我确实很自私。”
樊易天捏了捏手指：“该自私的时候不自私，不该自私的时候反而丑恶的让人反胃，我做错了很多事情了，但是我没法把所有事情考虑的尽善尽美，我不像你们想象的那么万能。”
陆镇城沉默下去，低头抹了抹眼睛。
“好好活着，过自己的日子，娶个漂亮姑娘，好好生活。”
樊易天仰头将杯中酒饮尽，站起身来：“钱我付完了，吃完就直接走吧，回家里休息休息。”
樊易天转身离开。
陆镇城没说话，仰起头接着给自己倒酒。
樊易天回头瞥了他一眼。
樊易天，陆月凝。
这算是你们两个的牵挂么？
如果是的话，你们两个混蛋该感谢我。
他消失在原地。
……
“樊易天呢？”
白淼四处看了看：“怎么没人？”
“嫂子的奶奶去世了。”
宇文轩坐在墙沿上，脸色有些僵硬：“老樊去帮忙了。”
“啊？”
白淼一愣：“怎么没和我说……”
“和你说干什么，老实待着吧。”
宇文轩摇了摇头：“老樊或许有话想和老人说，咱们去了也什么都做不了。”
白淼的情绪有些低落。
她很感恩自己的师父，甚至是将师父当成了自己的家人来看待的。
当初她刚进入修炼者协会的时候，是陆月凝一直照顾她。
现在师父的家人去世了……
“那……师父的弟弟呢？”
“不知道，听老樊那个意思是不打算让他当兵，继续工作得了。”
宇文轩叹了口气：“年轻人，别把大好年华都浪费在战场上。”
“那你呢？”
“我？”
宇文轩瞥了她一眼：“我这辈子就这样了，一开始我选择的就是战场，我还能去哪。”
“我们……”
白淼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是宇文轩却突然抬起手，止住她的话。
宇文轩抬起头，看向天空，眯起眼睛。
不对劲。
白淼脸上的表情缓缓收敛，转化为凝重，她也抬起头。
“通知各方做好准备。”
宇文轩站起身，日月生辉伴随着一道白光被他握在手中。
白淼猛地站起身子，召出长剑。
“全体注意！训练停止！疏散百姓！秦无岸！带着一队人到我这来！”
“是！”
秦无岸的声音伴随着呼啸的风声。
他的速度很快，白淼话还没说完多久，他就已经带着安慕宁等人站在她身后了。
“安慕宁，常宇莫，你们两个现在动身前往修炼者协会，通知全体修炼者协会人员做好战斗准备，即刻驰援人造神部队基地。”
白淼偏过头：“全员。”
“是！”
安慕宁和常宇莫应了一声，转头朝着远方疾驰而去。
“秦无岸，你带着其他人立刻疏散百姓，带到最近的驻军部队，让他们将百姓送到地下城。”
白淼下令：“然后通知他们，敌人袭击，立刻驰援。”
“是！”
秦无岸点点头，身形消失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