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泠却不再看他,仿佛刚才那意味深长的一瞥只是随意扫过一件无关紧要的摆设。
她侧过身,用屁股毫不客气地把一直躲在门边、此刻正瞪着眼睛彻底清醒过来、一脸“我是谁我在哪我听到了什么”的燕元姬顶开。
“让让,挡道了美女。”
姜泠的语气理所当然,带着点混不吝的熟稔,“你大概也是我的老朋友了。”
她朝燕元姬随意地扬了扬下巴,红瞳里带着了然,“上次我生魂离体的时候,咱们不也在这红尘客栈里‘促膝长谈’过吗?叙旧就免了,寒暄也省省,咱俩谁跟谁啊。”
她抬脚就往客栈那珠光宝气、奢华得能闪瞎人眼的朱漆大门里走,目标明确,仿佛回自己家一样熟门熟路。
“我有事要忙,借你这宝地一用。”最后还回头挑衅一笑:“门口的小花儿还挺好看。”
“你……你你你!”
燕元姬被她这连珠炮似的操作轰得大脑彻底宕机,指着姜泠的背影,又猛地转向容允,手指抖得像帕金森,“他……我我我!她她她!”
她语无伦次,那张美艳的脸蛋上表情精彩纷呈,混合着震惊、茫然、被“老朋友”这称呼砸懵的恍惚,还有一丝“这世界他妈到底怎么了”的崩溃。
旁边,苏妄已经彻底蔫了,像一棵被霜打蔫了的茄子,耷拉着脑袋,默默地、用力地擤了下鼻子,发出响亮的“哼哧”一声。
容允算是这群人里接受速度最快的一个——虽然他那张僵尸脸依旧绷得死紧,但眼底翻涌的惊涛骇浪已经迅速沉淀下去,化作一片深不见底的凝重。
他明白了。
那些所有人为了保护她、为了不让她背负沉重过往而小心翼翼隐瞒的、宣之于口的东西——
沈烟儿的前尘,凌七的渊源,甚至这红尘客栈里深埋的纠葛。
她自己凭借那颗七窍玲珑心,竟然在重重迷雾中,自己一点一点,全都拼凑出来了。
他微微叹息一声,感觉真正的追妻路才刚刚开始,任重道远啊。
“姜泠你给我回来!”燕元姬刚找回自己的声音,试图维持客栈老板的威严。
“知道知道,要钱嘛!”姜泠头也不回地打断她,红瞳精准地锁定在地上蜷缩抽搐的杨纪柠身上,像饿了三天的鬣狗发现了腐肉,“等我先抢救下我的三十万,回头再跟你这富婆对账昂~杨局,把她拖进来。”
最后还不忘吐槽一句“再等一会儿被外面那些‘蛆’啃成骨头架子了”。
她口中的“蛆”,指的是阴路里那些尚未完全消散、还在门外灰雾中无声蠕动哀嚎的怨念残影。
杨局被她吼得一哆嗦,如梦初醒。
看着门外翻滚的灰雾和里面若隐若现的扭曲人脸,再低头看看自己侄女头顶那团兴奋得快要跳舞的黑影,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他嗷一嗓子,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潜力,连拖带拽地把轻飘飘的杨纪柠拖进了客栈大门,动作快得像屁股后面追着索命的无常。
容允紧随其后踏入。
苏妄是最后一个磨蹭进来的,动作鬼鬼祟祟,活像怕踩到地雷。
那张阴柔俊美的脸此刻垮得像被揉烂的纸,暗金瞳孔躲躲闪闪,一只鬼手还欲盖弥彰的捂在胸前。
根本不敢看姜泠。
他恨不得把自己缩成一团塞进墙角那个镶嵌着夜明珠的花瓶里。
姜泠刚才那轻飘飘的“凌七”二字,比容允的尸煞之气捅他十个对穿还让他魂体发颤。
他下意识地抬手,想用袖子擦擦额角不存在的冷汗,手腕上那串羊脂白玉铃铛随着动作发出细碎慌乱的“叮铃”声。
“吵死了!”燕元姬正烦躁,闻声迁怒,涂着血红蔻丹的手指隔空对着苏妄一点。
嗡!
一股无形的力量瞬间将苏妄那串价值连城的白玉铃铛禁锢,所有声响戛然而止。
苏妄僵在原地,敢怒不敢言,委屈巴巴地扁着嘴,活像个被没收了玩具的熊孩子。
真是的,他可是阎王!有没有搞错!
燕元姬管他是个什么鸟王,阎王怎么了,她这儿的服务员还是鬼帝呢。
傲什么傲?
姜泠没空理会这些眉眼官司。
她蹲在杨纪柠身边,视野里,那根从杨纪柠头顶延伸出去的灰白色因果线,此刻像烧红的铁丝般刺眼,直直穿透客栈华丽俗艳的大厅,指向深处某个幽暗的回廊。
而杨纪柠头顶那团“业”之黑影,体积已经膨胀到几乎将她整个人笼罩,无数张痛苦哀嚎的婴儿面孔在黑影表面浮现、扭曲、湮灭,贪婪地吮吸着她残存的生命力。
“欣瑶…”杨纪柠的嘶哑呓语变成了断续的泣血哀鸣,身体绷得像拉满的弓弦,每一次抽搐都伴随着骨骼不堪重负的细微声响,眼看就要彻底崩断。
燕元姬也不计较,跟着走了进来,倚在墙上看姜泠忙来忙去。
这小玩意儿谁研究的呢?劲儿劲儿的。
是沈烟儿的时候就死犟死犟的,硬是带着一身血煞不愿意投胎轮回,天天就研究怎么帮她经营这个小破店。
当时这店真是“家徒四壁”,破的不行。
沈烟儿说,是因为她自己的心破破的,所以跟着她的客栈也烂烂的。
她不理解。
这破店又不是她盖的。
是她走哪儿,这店就跟哪儿,甩也甩不掉。
就算前一天跑了几百公里之外,第二天醒来还是会在客栈里。
逃不脱呀。
沈烟儿却兴致盎然的教她怎么接待客人,怎么定价,怎么装饰,怎么爱上这样的鬼生活。
笑话,她可是堂堂燕国公主,什么好日子没过过?只有这种鬼日子没过过。
爱?爱什么爱?
这是时间给她的诅咒,是神罚,是拘禁。
是被禁锢在这一方客栈里永生永世,是孤独,是反向的超度。
这片空间里不被允许存在生机,连棵草都长不出来。
沈烟儿撅着屁股在门口撒了一堆种子,种了一百年,一个都没发芽。
沈烟儿不明白这是为什么,燕元姬明白。
不光是活物无法生存,这里的时间也是静止的。
她的时间是静止的。
后来沈烟儿大手一挥:“嗨呀,姐都是鬼了,还受那劳什子的规则限制不成!”
呼啦啦一片繁杂漂亮的花拔地而起,缠绕在客栈的门口,姹紫嫣红。
从此她的生活开始有了颜色,不再是血红的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