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的风在红树林中吹过，微凉，却不幽深。
这个世界并没有月亮，但深夜的黄金巨树却如同一轮静谧的明月，冷清的光芒穿过林中枝叶的缝隙，指引着两人前行。
凯文在林中快速穿行，一身白袍随风扬起，片叶不沾。
西辛娅紧跟在凯文的身后，迅捷且稳当地在树枝间跳跃穿梭。
在对方有意逼她展露自己灵活的身手后，她也没有再藏着掖着，因为只要一疏忽，就会跟不上前者的脚步。
过了好一会儿，凯文的脚步逐渐慢了下来，最终在一根高枝上驻足。
站在至高处，脚下的景象尽收眼底，他扫视着周围，神情自若。
下方的不远处仍旧有着好几个闪烁的微弱光点，根据西辛娅口中介绍，他已经可以判断这几个光点无一例外都是猎兽团。
维尔亚王国的两大主要战力便是军队与猎兽者了，但由于前者是装备作战精良且统一管理的正统武装组织，而后者，虽然猎兽者是由官方承认的正规职业，甚至还专门为此设立猎兽者协会这一部门，但其中大多还是鱼龙混杂。
更何况，王国对这两大战力的对待程度本就义正言辞地偏向于军队，且不说军队有更为系统的管理方式，单是其中的待遇，就是普通猎兽者所望尘莫及的程度。
在训练期间，不用为了些许兽核与厄兽打生打死丢了性命，还有王国内更为合理优秀的训练项目，虽然军中同样有着军功这一制度的存在，但那比起一般人，前者不知道少走了多少弯路。
毕竟在很多时候，打生打死拼出来的经验，真的不如受到过更全面培养过后，装备精良，战力卓越的钢铁雄军，况且军队中更是不乏那些生死经验。
这种比较，就好似仙舟话本小说中，散修与宗门弟子之间的比较。
再者，能够进入军队的人本就天生优秀，其考核标准除去最基本的年龄限制，对身体各项素质的要求都极为苛刻，在起跑线上，这就超越了绝大多数的猎兽者。
虽然军队的考核标准筛选了绝大部分人，但在这些被筛出的人当中，不乏有些后起之秀。
由此，为防止错失良人，王国中便多了一项规矩——“凡高等猎兽者，都有再度参加军队考核的机会。”
对此，有些人积极踊跃，心怀感激，只要参军，体制内的待遇没有人不清楚，但绝大一部分人都是不屑一顾。
作为猎兽者，他们有自己的追求，也有军中给不了的自由，而且再度考核的标准是以高等为起点，能走到这一步的人，哪个没有茹毛饮血过？
除去在面对厄兽进攻时，亦或生死存亡之际必须同意战线的义务，军队的规则根本干涉不了猎兽者的行动。
至此，军队与猎兽者之间的关系达到了一种巧妙的平衡。
在许多时候，军队也只是在猎兽者协会发布一些委托，这些委托任务大多都不是很困难，却能够给猎兽者们带来很合理的收益。
辅助军队巡逻是一件较为轻松的事，刚晋升为中等的猎兽者大多都战力不足且资金匮乏，很愿意接下这类任务。所以，往往会有很多中等猎兽团竞争这为数不多的“轻松事”。
脚下，凯文估摸着这些猎兽者都是中等级别，毕竟辅巡这活儿换句话说，就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高等看不上，末等没资格，只剩下中等的大多数挤破脑袋。
只是，这些人却都是命途行者……
“呼……哈呼……”
身后，西辛娅虽迟但到，她落在同一棵树的另一处高枝上，但此刻已是气喘吁吁，为了追上凯文的步伐，她已是竭尽全力。当然，这其中还有前者驻足半晌的缘故。
不过说来，西辛娅跟着凯文这一路从沙漠中走出，身上仅存的物资早已消耗一空。饥肠辘辘滴水未沾的她能做到这种程度，身体素质已经不能用优秀来形容了。
稍微平复后，西辛娅望向凯文的侧脸，对方依旧是那副神情自若的样子，依旧是面无表情。
可她却问道：“大人，您是有心事吗？”
“为什么这么问？”凯文平静地瞥了她一眼。
“因为从先前那几个问题后，您就不再问我了，也不说话了……”
在她看来，明明对方看起来还有很多问题要问的样子，却莫名地戛然而止。
“……”凯文沉默了片刻，道，“在想一些事情罢了。”
凯文随口而答，这并没有什么隐瞒的必要，在他看到西辛娅面对“命途行者”，“命途”这些概念，眼中所流露出来的茫然时，他已经明白有些问题问了也是白问。
但在林间穿行时，凯文的确如刚才所说，自己在思考。
脑中声音的再度出现让凯文感到很意外，可对方只是简短的撂下几句话，便又沉寂下来，不再言语。
“问题不在杀。”
“杀只是手段，不是本质。”
“为什么？因为虚无。”
凯文能感觉到，这几句话和以往有所不同，这一次，对方好像是实实在在地在回答自己的问题。
祂不再似当初那般莫名其妙的抽风式触发，说着令人眉头一紧的逆天词汇；也不再过往那般无由头的发问，直抵内心；而是如今这样，仿佛会思考，仿佛会洞悉心中所想一般，主动回答凯文心中的疑虑。
脑中声音的状态改变似乎一直没有停歇，回首现在与过去，比起曾经那言语仿佛行尸走肉似的状态，如今的对方仿佛变得存在了思维一般，就好像这才是祂原本的样子。
凯文回想起那场真假话游戏中，白发女孩对脑中声音的解释——来自未来启示之音。
如果那莫名的发问与如今的解答是祂的启示，那……对方如今是在恢复吗？
如果是恢复，那他先前又受到什么的影响，又是因何而恢复？
凯文收起了得不出答案的推测，但好在他的思路已经清晰了许多，他的思维再度回归到这三句回答。当然，如果对方确实是在回答自己的话。
先前，他对那些猎兽者走在命途上的关注点落在他们的行为本身上，那就是猎杀厄兽，但脑中声音却将他局限的思维转移到了另一个点上——厄兽。
猎兽者与厄兽之间的关系，命途行者与命途的关系……
至于最后脑中声音所说的虚无，如果这些人所走的命途是虚无，为什么他们的状态……有些不符合自己所料？
“虚无，不应该是……”
伴随着心中的疑惑，凯文脑海中浮现出那轮漆黑的大日，那存在的地平线，那名为雷电忘川守芽衣的女子，在那失去所有色彩的境界中，她所保留的唯一色彩——红色。
红色的痕迹攀附在她的体表，令她好似遗忘，就连那与自己有着相同名字面孔的男人，也是类似的状态。
除去那些颜色，那些痕迹，那记忆的遗忘仿佛才是虚无的影响……
而脚下这些要靠光芒照亮前路的命途行者，真的与虚无相关吗？
看着林中的光点逐渐远去，或许就连凯文自己都没有注意到，明明他从未见过虚无命途真正的展现，却下意识将那如梦似幻中所看到的景象当做了真实。
就好像那的确存在一般。
…………
不再是日月轮转，伴随着风吹动树叶的沙沙声，原本黯淡的天空恍惚间便明亮了起来，就好有人在漆黑的房间内，忽的按下了灯光的开关一般。
而这盏明灯，便是远处那散发着璀璨光芒，直耸入云的黄金巨树。
凯文从这片血色森林中走出，那群巡逻的猎兽者早就退去。
虽然凯文未有感觉，但从西辛娅口中得知，这个世界的夜晚是危险的，黑暗中的兽潮比白昼更为危险，所以夜晚驻城军队的戒严会比白昼更加严格。
而这王国的边塞城市，会直接禁止一切无关人员在夜晚出城，包括夜晚而归者，也会受到缜密的调查。
军队的雷霆手段，无人敢擅自违反，也不会有人傻到擅自冲撞规矩。
一切看似不合理的规矩背后血的教训，而城中这条规矩的背后，也是同样如此，那是一种能变换人形且经常在夜间触摸的厄兽，不知从何时诞生。
但王国曾经有一座边塞城市，正是因为夜晚值守的守卫一时疏忽而酿成大祸，致使那座城市一夜之间悄然覆灭。
夜晚的灾难很多都是悄无声息，待到发现时便是为时已晚之势。
可以想象，当人们醒来时，发现那些血腥残暴的怪物正在啃食自己的内脏，吸食自己的鲜血与血肉，在绝望与痛苦中死去，甚至永远死在梦中。
教训会带来警示，正常人都不会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但总有一些铤而走险的家伙。
与西辛娅同行的末等猎兽团便是如此，这些不自知的人居然一连走了两三天的路程，完全不顾城中的规矩，他们的结果可想而知。
但凯文觉得，一切都没有那么简单，他看了眼西辛娅紧伴身边的小包，却没有说什么。
站在森林边缘，已经能够清晰望见远处的城池，如西辛娅所述，一到白天，城中守军便会大幅度放下警戒，城门大开，大批的猎兽者从中走出。
他们大多数都结伴而行，多数者甚至几百人一团，毫不例外，从这些人身上的气息判断，有将近一半的人是命途行者。
“……”凯文眉头微皱，在他看来，这个数量实在太多了，和批发似的。虽然不强大，但究竟是什么因素才导致这些人成为命途行者的呢？
看来，是该对这个世界有新的程度的估算了。
“大人……”西辛娅看了看凯文，欲言又止，或许是因为自己情况，她不想引起别人的注意。
后者摇了摇头：“不急。”
看着这迎着森林走来的猎兽者们，凯文并没有立即选择进城，目前的时机还是为时过早，毕竟反方向迎着人流走去，实在有些突兀。
而一旦受到关注，在众人的注视下，他的立场很有可能会转为被动。
靠在树干旁，凯文微眯着眼，眸中深邃无比，他尚且不确定自己如今眼中削弱的隐匿手段能否在人群中起到效果，
回想起被黄金树影响时的状态，暗下去的灯光总比亮起来时要少去许多威慑力。
如果可以的话，凯文更愿意在夜晚全城警戒的时候入城，搭配上夜色这道保护伞，他还是更有把握做到悄无声息。
只可惜时机不作美，这座边塞城市并不处在森林外的直线距离，为了走出森林，凯文还绕了不少的路，这期间也耗费了一些时间。
不过，想要以低调方式入城，说来也不是什么难事。
“不想被注意到吗？”远处的脚步声逐渐清晰，看着身旁的红发女孩，以及对方那略有紧张的表情，凯文问道。
“嗯……”西辛娅有些僵硬地点了点头。
“那就抓紧我了。”
几乎是下意识的，那纤细的小手，便抓上了男人的衣角。
下一刻，一股浓稠且漆黑的物质从男人体内析出，并瞬间蔓延至全身。
“啊！”女孩的声音微小却惊异，那漆黑的物质仿佛有生命一般，竟顺着那抓着衣角的手攀附至她的身上。
西辛娅下意识想要松手将这团恶心的东西甩掉，可那冷漠的声音却毫不留情地在耳旁警告。
“觉得恶心的话，那就放手吧，当然，那些人应该会很乐意看到你。”
这话一出，原本想要松开的手却抓得更紧了。
不足片刻，漆黑物质全然将两人包裹，但又在眨眼间隐去了其形色，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
“我这是……”西辛娅看向凯文，心中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跟着我不要松手。”凯文提醒了一句，继续靠着树干。
“是。”
漆黑物质来自虚数的馈赠，有着降低存在感的效果，即便隐于体内也能起到效果，但这只能作用于凯文自身，而有了如此手段，许多明显的行为也将变得合理且不易察觉。
身后，不远处的脚步声越来越密集，越发清晰，这表明了有许多人正向着他们所处的方向走来。
然而凯文的脸上却依旧从容，他面无表情地靠在树边。
一众猎兽者从身边经过，在脚步声响彻在耳畔之际，他无比果断地从树干旁转身而出，仿佛一位打道回府的老猎人。
就这样，两人与一群人毫无交集的擦肩而过。
“嗯？”一位猎兽者突然转身。
“怎么了？”同伴问道。
他微微摇头，却什么都没有看到。
“好像有一道怪风……”
…………
逆着人流，两人向着城门走去，在这期间，他们与许多人擦肩而过，而这种突兀的行为，却无人察觉。
他们仿佛上课迟到的学生，没有当着老师的面进入教室，而是等到下课期间，混着外出的人流，悄然溜回教室。
为防止兽潮有机可乘，城门的开启是有时效性的，一天之内的开启时间也有着次数限制。
眼前，走出城门的人已经变得稀疏，见状，两人的脚步也是加快了许多。
就在这时，一道突兀的身影引起了凯文的注意，那人似乎是从另外一个方向而来，同样逆着人流，向着城门走去。
他身形佝偻，拄着一根拐杖，一瘸一拐的，身着的衣装也是破败不堪，上面布满各种爪痕撕裂口，就连原本的颜色也被染成鲜红。
这种落魄模样，可想而知，对方经历过一场怎样的惨战。
看着这人，起初凯文虽然心中觉得违和，但也并没有太过关注，可随着两方同样是向着城门靠近，之间的距离也在不断拉近。
终于，他发觉得那种违和的由来。
对方的身上散发着熟悉的气息，是命途，还是其他，凯文微微愣住，他说不清楚，权能的削弱让他的感官极大程度变得模糊。
但他却觉得，对方和他是同类。
而那人，似乎也感应到了什么，逐渐放缓了脚步。
望着前方那佝偻的背影，凯文的喉结滚动，尝试性地叫道：“瓦……尔特……？”
果然，在这个名字说出口后，对方的后背猛地抖动，那苦苦支撑在拐杖上的手掌也忍不住颤抖起来。
他抬起一只手，似乎在脸上擦过，随后瞪着眼睛，无比僵硬地转过头来，眼中有着惊惧与不敢置信。
那是一头凌乱的棕发，额前有着白色的挑染，原本的眼镜早已被打破。
他颤抖着开口，声音嘶哑至极：“凯……凯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