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垂眸看着玉娆，她的眉目间弥漫着一层灰色的凄怆，仿佛被岁月的尘埃所覆盖：
“皇上特意下令留下你，想必是还有事情要问你。而且，你可还记得当时在百骏园里，皇上为了你奋不顾身的那一幕？他心里终究还是在意你的。所以，你也不一定就会……”
“绰约新妆玉有辉，素娥千队雪成围。”
玉娆却没有回复黛玉的话，低头指尖掠过锦帕上的白玉兰花，嘴里念念有词。
细腻的纹理和柔软的质地好似羽毛拂过伤口，让人又痛又痒。
不多的阳光倾泻下来，洒在她的颧骨上。那微弱的光线被细小的汗毛晕开，形成了一层淡淡的金色光晕，使得她整个人看起来如同春日里最后一簇荼蘼，散发着甜腻的腐败气息，静静地等待着从枝头跌落的那一刻。
黛玉打心眼里其实并不希望玉娆就这么香消玉殒。
尽管玉娆由于穆妃的安排，心怀报仇的念头入宫，并且前前后后多次对她进行过试探，但毕竟从未真正动手伤害过黛玉以及她的孩子们。
哪怕穆妃曾经多次威逼利诱。
如果不是玉娆始终不愿意伤害她，恐怕穆妃也不会如此处心积虑地安排这样的后手。
逼得不管玉娆将来如何，胤禛都少不了这一劫。
“姐姐明知答案，何必掩耳盗铃？”（听说这个词现在改成掩耳盗钟了。）
玉娆嘴角轻扬，露出一抹明艳的笑容，一如幼时天真烂漫的模样。她抬起双手在阳光下翻转，染了粉色蔻丹的指甲水葱一般，声音里却是满满的自嘲：
“我如何得的宠，姐姐心知肚明。这么多年，看着镜子里的一颦一笑，明明是自己的脸，实际上皆是他人的模样，我是真的倦了。”
“更何况，我于姐姐，终是有愧。未进宫前，我曾真的怀疑过安姐姐。”
“说到底，都是我自己无用，明明大好的机会就在眼前，却没能趁着混乱看准了再下手，以告慰我父母的在天之灵。”
“我不求父亲母亲能原谅我这个不中用的女儿，只希望到了阴曹地府里，他们能给我个再见上一面的机会，让我还能好好磕个头。”
黛玉张了张口，想要再劝劝玉娆，可最终还是放弃了，这时候无论说什么都是多余。
她没有见过纯元皇后，不知她和纯元皇后到底有多少相像。
不过面前的玉娆，面容上像极了甄嬛，而这份子清醒和通透，的的确确是甄嬛没有的，实实在在是属于甄玉娆自己的东西。
“本宫还记得那个时候，你姐姐喜欢海棠，而你却独爱这白玉兰。”
“都说玉兰是‘花中君子’，集‘四清’为一体，色清、气清、味清、韵清。如今这么多年过去了……”
黛玉的话语戛然而止，她的目光停留在玉娆身上，看到玉娆忽的僵硬了脊背，嘴里似被塞了一把酸杏，吐不出，又咽不下去。
“如今这么多年过去了，在本宫心里，你还是如当初那般。尽管风霜似刀剑，但未迷失了本性，便不算辜负了你自小的期盼。”
黛玉的声音平静而温和，带着一种无法言说的感慨和欣慰。
玉娆本做好了会被黛玉指责的准备，没成想黛玉竟来了这么一句，心神都差点没守住。
那层浓雾一般的灰色在顷刻间被大雨冲刷殆尽，好似嫩芽从枯枝败叶中萌发出来，整个人都散发出了些许生机。
她颤抖着双睫，狠狠地眨了几下眼睛，控制住了将流未流的泪花，起身整了整发髻和衣物，端端正正行了个礼：
“临死前能听到安姐姐这么说，妹妹心里甚是安慰。这样一来，妹妹终于不用顶着别人的姓氏离开这个世界，没的在黄泉路上失了方向。”
黛玉心里一软，扶起玉娆，就见玉娆从素白的手腕上摘下一对玲珑羊脂玉叮当镯递给她：
“安姐姐，这是我入宫前，在金陵的街市上买的。这对镯子陪了我很多年，曾经在我有一次跳舞的时候摔断过。皇上本想新赐，可我说舍不得，皇上便命内务府重新包了金边镶嵌起来送还给我。”
“镯子或许能替换，但失去的人生如何替换？物品修补过后，都须得比以前多更加的小心，更遑论情之一字？破镜重圆终有裂痕，如何能被他人替代？不过都是自欺欺人罢了！如今我既已恢复甄玉娆的身份，这些东西自然是留不得了，由得姐姐处置吧，省的让别人动手。”
玉娆抬眼看着黛玉，清浅一笑，笑着笑着就红了眼眶：
“虽然我这身子早已脏了，可还是不愿别人碰。有些矫情，是不是？”
“不。”
黛玉珍而重之地将那一对镯子用另一块手帕包起来放好：
“你想说的，本宫都省得。你放心，一切本宫都会安排好。你不想见皇上，本宫一定成全你。”
玉娆抬眼，深知此事不合规矩。饶是黛玉再得宠，要是做了此事，怕也是逃不过皇上的怒火。
她后退一步，撩起下摆跪了下来，连磕了三个头：
“安姐姐，妹妹身无长物，幼时虽开蒙，但此后便一直颠沛流离，还是进宫了以后跟着姐姐多读了些书。姐姐于我亦师亦友，玉娆心中实在感激。”
“玉娆无福，这辈子不能报答姐姐的恩德，若有来生，愿意结草衔环报答姐姐的恩德。”
言罢，玉娆将刚才那方帕子摊在膝上，咬破了手指，写下了几个字：
“逆风如解意，容易莫摧残。”
鲜红的血色沿着帕子的纹理晕染开来，使得清丽的小字多了些狰狞的决绝味道。
玉娆将帕子递给黛玉：
“安姐姐，你为我涉险，玉娆感激不尽，这方帕子你拿着。若是将来有一日皇上为难你，便把帕子呈上去。其余的话不必说，皇上会明白的。”
黛玉点点头，叹了口气将帕子收进了袖口。
却没想到忽觉耳边一阵凉风，玉娆趁她分神的时候，将纤长而冰凉的手伸向了她的喉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