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北蛮地
永嘉八年冬,北蛮王庭的风雪似要将人的骨头都冻裂。
顾南湘蜷缩在羊圈角落的干草堆里,身上裹着福柔帝姬——她的姐姐顾南栀不知从何处求来的破旧羊皮袄。袄子已经太小,遮不住她日渐长长的脚踝手腕,风雪从缝隙里钻进来,像细密的针扎在皮肤上。
她才六岁,却已经在这苦寒之地生活了整整五年。从南夏国都的锦绣堆叠,到北蛮王庭的羊圈草堆,命运的陡转发生在她尚不记事的年纪。
“湘儿,别怕冷,姐姐马上就回来了。”顾南湘小声对自己说,呼出的白气瞬间消散在凛冽的空气中。她记得南夏的温暖,那记忆模糊得像一场梦,只留下些许金色的光影和柔软的触感。真实的只有北蛮——这个她学会走路、说话,认识世界的地方。
羊圈外的风雪声中传来了脚步声,不是姐姐那种轻柔而疲惫的步子,而是沉重而杂乱的。顾南湘警觉地坐直了身子,把自己更深地埋进干草堆里。
两个披着厚毛皮斗篷的身影出现在羊圈门口,是平泽王府上的管家和一名侍卫。管家巴图尔是北蛮贵族中少有的会讲几句南夏官话的人,他常奉命来传话,每次来,姐姐都会在回来后偷偷哭上一阵。
“小东西,你姐姐呢?”巴图尔粗声问道,眯着眼睛在昏暗的羊圈里搜寻。
顾南湘咬着嘴唇不回答。她记得姐姐的叮嘱:在北蛮人面前,尽量少说话。
巴图尔等不到回应,不耐烦地转向侍卫:“福柔帝姬又被召去王府了?平泽王爷今晚宴客,定是要她献舞助兴。”
侍卫粗声笑道:“那南夏公主的舞姿确实美妙,特别是最后那被迫脱下面纱的羞愤模样...”
两人说着顾南湘不能完全明白的话,但那些话里的恶意像冰雪一样刺人。她只知道,每次姐姐从王府回来,眼睛里都会多几分死寂,抱着她的手臂也会收得更紧。
“走吧,王爷吩咐了,今晚要准备那件红色的舞衣,得去库房找出来。”巴图尔说着,又瞥了一眼羊圈角落里的顾南湘,“这小东西倒是越长越像她姐姐了,再过几年...”
他们没有说完,大笑着转身离去,脚步声渐渐消失在风雪中。
顾南湘等他们走远了,才从草堆里爬出来,走到羊圈门口,踮起脚望着王府的方向。天色渐渐暗下来,风雪更大了,姐姐为什么还不回来?
她想起三个月前的那个晚上,姐姐回来时衣衫不整,嘴角带着血迹,却异常平静地为她梳理头发,轻声哼唱着南夏的摇篮曲。那歌声哀婉悠扬,像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飘来:
“月儿明,风儿静,树叶遮窗棂啊...小南湘,快睡吧,梦里回故乡...”
那一夜,姐姐抱着她睡,眼泪浸湿了她的头发。第二天清晨,姐姐的眼睛肿着,却对她笑得格外温柔:“湘儿,无论发生什么,你都要好好活着,好好看这个世界,平安长大。”
当时顾南湘不懂那句话的重量,只是乖巧地点头。现在回想起来,一阵莫名的心慌攫住了她。
风雪越来越大,夜色已经完全笼罩了这片北蛮土地。羊圈里的羊群挤在一起取暖,发出不安的叫声。顾南湘站在门口,手脚已经冻得麻木,却固执地望着远方那片灯火——平泽王府的方向。
终于,一个瘦削的身影出现在风雪中,摇摇晃晃,像是随时会被风吹倒。
“姐姐!”顾南湘冲出羊圈,赤脚踩在雪地上,刺骨的寒冷从脚底直达头顶,但她顾不上这些,直奔那个身影。
顾南栀的脸色比雪还白,身上的红色舞衣单薄得遮不住风寒,裸露的肩膀和手臂上有着新的青紫痕迹。她看到顾南湘,强扯出一个笑容,蹲下身张开双臂。
顾南湘扑进姐姐怀里,感受到姐姐的颤抖和冰冷。
“湘儿,外面这么冷,你怎么出来了?”顾南栀的声音沙哑,却依然温柔。她急忙解开自己的斗篷——那还是从南夏带来的,已经磨损得厉害——将妹妹裹住,然后抱起她快步回到羊圈内。
“我等姐姐,害怕。”顾南湘小声说,紧紧搂着姐姐的脖子,不肯松手。
顾南栀轻轻拍着她的背,在羊圈角落的干草堆上坐下,把顾南湘搂在怀里。羊群的体温和厚厚的干草让这里比外面稍微暖和一点。
“不怕,姐姐在呢。”顾南栀轻声说,但从她异常的颤抖中,顾南湘感觉到有些事情不一样了。
顾南栀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布包,打开是一块精致的糕点,散发着甜腻的香气。“看,姐姐给你带了什么?是蜜糕,你小时候最爱吃的。”
顾南湘睁大眼睛。她只在记忆深处有这种食物的印象,金黄色的,甜甜的,与北蛮的奶干和肉干完全不同。她小心翼翼地接过,咬了一小口,甜蜜的味道在口中化开,带来一阵奇异的幸福感。
“姐姐吃。”她把蜜糕递到顾南栀嘴边。
顾南栀摇摇头,眼泪突然涌了出来:“姐姐吃过了,湘儿吃吧。”她看着顾南湘一小口一小口地吃着蜜糕,眼神复杂得让六岁的孩子无法理解。
等顾南湘吃完,顾南栀从衣襟内掏出一枚小小的玉坠,系在顾南湘的脖子上。那玉坠雕成一只凤凰的形状,玉质温润,与这冰天雪地的北蛮格格不入。
“这是母后留给我的,”顾南栀的声音轻得像耳语,“现在给你了。湘儿,你要永远戴着它,记住你是谁。”
顾南湘低头看着胸前的玉坠,在昏暗的光线下,它微微散发着柔和的光泽。“我是谁?”她懵懂地问。
“你是顾南湘,北夏嘉柔帝姬,父皇和母后最小的女儿。”顾南栀的声音突然变得异常清晰有力,“我们的父皇是夏献帝,母后是端懿皇后。永嘉二年,北蛮和西戎攻破了我们的都城,父皇和皇兄被掳,母后和太后为了不受辱,在城破时自尽了。”
顾南湘怔怔地听着,这些名字和事件对她来说太过遥远,但姐姐眼中的火焰让她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
“我们被带到这里,五年了。”顾南栀的眼泪无声地流下,“湘儿,姐姐可能...可能不能再保护你了。”
顾南湘惊慌地抓住姐姐的衣袖:“姐姐要去哪里?”
顾南栀没有直接回答,只是更紧地抱住她:“记住,无论发生什么,你都要活下去。好好活着,好好看这个世界,平安长大。答应我。”
“我答应姐姐。”顾南湘小声说,把脸埋在姐姐怀里,嗅着她身上熟悉的、混合着廉价皂角和淡淡花香的气息。
那一夜,顾南栀哼了许久的南夏摇篮曲,讲了许多顾南湘已经记不清的南夏往事——御花园里的牡丹,元宵节的灯笼,母后裙摆上的刺绣,父皇批阅奏折时的侧影...那些叙述支离破碎,却编织出一个与北蛮截然不同的、色彩斑斓的世界。
顾南湘在姐姐轻柔的声音中渐渐入睡,最后的记忆是姐姐的眼泪滴在她的脸颊上,温热得像南夏的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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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清晨,顾南湘是被羊群的骚动和远处传来的喧哗声吵醒的。
她揉揉眼睛,发现姐姐不在身边,破旧的羊皮袄盖在她一个人身上。她爬出干草堆,走到羊圈门口,看见远处平泽王府的方向聚集了许多人。
一种莫名的恐惧攥住了她的心脏。
“姐姐?”她小声呼唤,没有回应。
她赤脚走出羊圈,寒冷的晨风冻得她瑟瑟发抖。几个北蛮的牧民从旁边经过,看见她,交头接耳,眼神复杂。
这时,巴图尔带着几名侍卫大步走来,脸色异常凝重。他看见顾南湘,停下脚步,用一种她从未听过的语气说:“你姐姐...福柔帝姬...昨晚在王府中自尽了。”
顾南湘愣在原地,不理解这句话的意思。自尽?那是什么意思?
巴图尔叹了口气:“她喝了毒药,就在献舞之后。留下了一封信,要求平泽王爷保证你的安全。”他摇摇头,低声用北蛮语嘟囔了一句什么,听起来像是“愚蠢又刚烈的南夏女人”。
顾南湘终于明白了。姐姐不在了。就像母后一样,选择了不受辱的道路。
她站在原地,没有哭,也没有说话,只是紧紧攥住了胸前的玉坠。那玉坠还带着她的体温,像是姐姐最后的拥抱。
风雪依然肆虐,远处的北蛮山脉在朦胧的晨光中若隐若现。六岁的顾南湘站在羊圈外,赤脚踩在雪地上,望着这个夺走她一切的世界。
“我会好好活着,”她低声对自己说,声音被风吹散,“好好看这个世界,平安长大。”
这是她对姐姐的承诺,也是她对这片苦寒之地的宣战。
风雪更急了,裹挟着一个孩子无声的誓言,吹向北蛮辽阔而残酷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