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怎么才说了几句话就快进了?”
在卫燃喃喃自语的等待中,白光渐渐消退,他也听到了一连串的咳嗽声以及嘶哑的蝉鸣和逐渐温暖起来的温度。
终于,白光彻底消失,他的视野也恢复如初,让他得以看到了眼前的一切。
此时,自己就穿着一整套苏军制服。
循着咳嗽声传来的方向看过去,卫燃错愕的发现,正在咳嗽的是不远处坐在一座木刻楞房子台阶上的董维新。
在他的手里,还拿着一把苏联式的大镰刀以及一把小锤子。腿边一个木头桩子上,还固定着一个仅仅只有拳头大的铁砧子。
等咳嗽声停了,董维新将手里的镰刀在旁边的铁皮桶里蘸了蘸,随后搭在铁毡子上,用那把小锤子一下下的仔细敲打着锋刃。
“董!我好想你!你还好吗?!你想不想我?!”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穿着苏军女兵制服的金发姑娘已经挎着个小篮子,兴高采烈的从卫燃的身旁跑向了董维新。
是她?
卫燃一眼便认出来,那是刚刚白光之前,刚刚跑进病房的那个名叫艾米的小护士,也是救了他们的小护士。
“我给你带来了面包和水煮土豆,还带来了牛奶和一条熏鱼!还有我自己腌制的酸黄瓜!”
这个金发姑娘在卫燃目瞪口呆的注视下,从她挎着的篮子里掏出了一样又一样食物摆在了董维新身旁的台阶上。
同时,她的嘴里也用已经非常熟练的汉语询问着诸如有没有咳嗽,用不用得上力气甚至想不想家之类的问题。
不仅如此,她还拿出一把小刀,熟练的切开一块明显才刚刚出炉的大列巴,随后从熏鱼身上撕下来老大一块肉,连同几颗酸黄瓜,一颗提前剥好的水煮蛋都夹在里面,最终用一双水汪汪的、满是爱意的大眼睛看着董维新,等着他接过自己帮他准备的爱心午餐。
可此时的董维新,却像是被蝎子蛰了似的,收回了下意识想接食物的手。
他看到了卫燃,也看到了从卫燃身后走来的刘炮头,尤其看到了他们二人身上的苏军制服,然后...
然后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灰蓝色背带裤以及脏兮兮的衬衫,他那张原本蜡黄的脸也变得通红,而且满是羞愧之色。
“这瘪犊子找了个毛子媳妇儿呢”看着已经不惑之年的刘炮头喜气洋洋的说道。
也直到这个时候,卫燃才真正看清刘炮头的长相。相比白光之前,他的面色红润了许多,但整个人却依旧消瘦,而且过早的白了头发。
除此之外,他也注意到,对方身上似乎并没有武器——和自己一样。
“我没找洋媳妇儿,我没找!我...咳咳咳!”
董维新慌乱的辩驳只进行到了一半,便又一次开始了止不住的咳嗽,他旁边那个名叫艾米的小护士,也连忙放下手里的食物,下意识的想帮他拍一拍背。
但董维新却又一次下意识的想躲开,但这次,这个年轻又勇敢的小护士却一把将他抱在了怀里,不顾他的挣扎,并且直到他不再挣扎,也不再咳嗽。
也直到这个时候,刚刚什么都没做的刘炮头这才叹了口气,迈步走到董维新的另一边坐下来,轻轻将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
“孩子,没人怪你,你不用给自己那么多担子。”
刘炮头安抚道,“我看这黄毛丫头不错,我替你爹娘做个主儿,你们俩般配,你别有负担,你...”
“你知道为了让我活下来,死了多人吗?”
董维新痛苦的反问道,“冯伙头死了,一车的伤兵死了,就在居庸关外的那个小土坡边上,就为了让我活下来。
王炳初大哥也死了,骗我去求援,我找见你们再回去的时候,他...
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和守宪还有以沫交待,我...咳咳咳...咳咳!我没脸见他们!
那么多人都死了,就为了让我活下来,我哪有脸在这儿谈情说爱,我...”
“你活下来了,他们就不白死。”
卫燃却在这个时候走过来,在三人面前蹲下来,举起禄来双反朝着他们按了一下快门。
“他们拼死拼活让我活下来,就为了让我在这儿...”
“你的手不是拿来攥枪杆子的”
刘炮头没给对方把话说完的机会,“你是得去攥笔杆子的,你爹活着的时候就说过,做胡子响马没个奔头儿,得去开工厂,开兵工厂,造枪造炮才能打跑了鬼子。”
“我...咳咳!咳咳咳...”董维新的一张脸又一次在止不住的咳嗽中憋的通红。
“他最近身体还好吗?”
刘炮头换上了熟练的俄语朝刚刚一直没说话,但是一直死死攥着董维新手不松开的小护士艾米问道。
“还是做不了繁重的工作,而且只要激动就会咳嗽。”
小护士艾米忧心忡忡的解释道,“营地给他安排了教战士们学俄语,教我们学一些常用汉语的工作。平时他也会负责给附近除草。”
“你们...你们呢?”董维新再次让自己平静下来,带着羡慕问道。
“我被送去学跳伞了”
刘炮头的语气中下意识的带着些激动,但很快便又压下来解释道,“打从飞机上往下蹦,跟朵云彩似的飘到哪算哪,好几回我都差点儿挂在树上。”
“真好啊...”
董维新羡慕的看着蔚蓝色的天空中飘着的几朵云彩,“那不得跟鸟儿似的。”
“比不了卫燃”
刘炮头同样满是羡慕的说道,“他可是被派回去一直在搞侦察打鬼子寻找失散的队伍呢。”
“家里情况怎么样?”
董维新立刻朝卫燃追问道,那热切的目光,也让后者下意识的想到了那些此时确实正在江南岸打鬼子的朋友们。
“不是很好”卫燃叹了口气,“正是艰难的时候。”
“我听说,今年开春前,那位赵司令也...”
“是啊...”卫燃点点头,只是这样一句话,他就已经知道今年是哪一年了。
“我倒是有些好消息”
刘炮头却在这个时候说道,“就在前两天,咱们抗联的队伍被整编成东北抗日联军教导旅了,我听说,这次不但要扩大规模,把更多的同志接过来训练,而且等训练好了,就要和鬼子开干呢!”
闻言,董维新的脸上露出了不加掩饰的热切之色,但很快,他眼中的热切却又消散殆尽,只剩下了落寞和无奈。
“你教会更多的战士说俄语一样是在战斗”
卫燃开口安抚道,“打鬼子不是只有拿着枪拿刀那么一种打法,当初那台照相机不是给你了吗?
你拿不动枪,难不成还拿不动相机按不动快门了?你把抗联战士训练的情景拍下来,一样是在打鬼子。”
“这也是打鬼子?”董维新怔怔的看着卫燃,他那双本已麻木的眼睛里,再次迸溅出了热切的目光。
“怎么不算”
卫燃理所当然的予以了肯定,“那些照片肯定能激励更多像你这样没了方向的战士。
你能拿起相机,他们也许有的就能拿起电台发报,有的就能拿起工具修枪,就算这些都拿不起来,至少也能拿起针线帮战士去缝补衣服。”
“我懂了,我拿得起相机!我拿的...”
董维新话说到一半,却又叹了口气,“那台破相机,胶卷都买不到何用的,我...”
“我有相机,我这就拿给你用。”
就在这个时候,小护士艾米说道,“我这就去拿!你等我下!”
说着,这个勇敢的小护士甚至主动在董维新的脸上亲了一口,然后才起身跑向了来时的方向,只留下闹了个大红脸的董维新不知所措的擦拭着脸上残存着的外国口水。
“这黄毛傻丫头看来是真看上咱们董家寨子的少爷了”刘炮头打趣道。
“刘炮头,你就别拿我逗闷子了。”
董维新叹了口气,“这个小护士是跟着爹娘从波兰逃到冰城的,据说是因为她的妈妈是个犹太人。”
“然后呢?”卫燃下意识的问道。
“后来她的爸爸应征参加苏联红军去了前线,她的妈妈在那之后不久就病死了。
她当时在冰城学医,稀里糊涂的就跟着几个要好的同学就来了这边。”
董维新无奈的说道,“她那几个同学都是抗联,她认为她也是。”
“所以你们俩...真处上了?”卫燃颇为八卦的追问道。
“我...”
“我看挺好”
刘炮头拍了拍董维新的肩膀,“别有负担,卫燃说的对,你虽然拿不动枪了,难不成还拿不动相机吗?”
“我拿得动”
董维新下意识的说道,紧跟着,他却又说道,“也不知道...也不知道守宪他们还好不好,这一晃啊,都这么多年了,也不知道他还活着没有。”
“写封信联系联系?”刘炮头提议道。
“是该...算了”
董维新摇摇头,“等以后打跑了鬼子吧,等打跑了鬼子,咱们还得回喜峰口,去参加他俩的酒宴呢。”
就在这个时候,小护士艾米也拿着一台相机跑了回来,兴高采烈的将其递给了董维新,“你用这台吧!是我父亲从前线寄给我的,他说是从德国人的手里缴获的呢!”
稍作迟疑,董维新伸手接过了对方递来的相机,那也是一台依康塔,或者说,那是一台能拍摄大八张的超级伊康531\/2型相机。
“这不跟我那台一...”
“不一样”卫燃开口说道,“这台的胶卷好买,维新,你可别辜负了这台相机。”
闻言,董维新愣了一下,随后用力点点头,“我肯定好好拍。”
说着,他将手伸进了腰侧的帆布挎包里,并在一番摸索之后,摸出个用背带绕起来的鬼子太郎包。
将这太郎包打开,董维新从里面拿出了带卫燃来这片时空的那台依康塔,稍作犹豫之后递给了小护士艾米,“相机算我借你的,这台相机,这台相机押在你这里,等...”
“好!”
小护士艾米根本不给董维新把话说完的机会,便痛快的接过了相机,顺便还拿走了那个装相机的太郎包,眉开眼笑的将其挎在了自己的肩上,俨然将刚刚的行为当做了交换爱情信物一般。
“哎...”
董维新下意识的伸出手,随后却又放下,“算了,都让你拿着吧,那里面还有几个胶卷没来得及洗出来,你可一定要保存好。
另外,另外还有两份贺礼,是一个葫芦和一把小刀,你可...”
“放心吧!”
小护士艾米轻轻拍了拍挎包,“我会保护好里面的所有东西的,摄影师同志。”
“我算哪门子摄影师啊...”董维新苦涩的摇摇头。
“你就别在这儿唉声叹气了”
刘炮头说道,“既然相机有了,不如一起聂张影吧,我就是来看看你,等下就要出发回江对岸了。”
“你要回去?”董维新愣了一下。
“没错”
刘炮头说道,“我也要回去了,去找那些走散的抗联队伍,把他们带回来。”
“卫大哥也...”
“一起拍张合影吧”卫燃微笑着说道,“为了早点儿打跑鬼子。”
“好”董维新咬着牙点点头。
“让我先给你们拍一张吧”小护士艾米说道。
“好,那就让侄儿媳妇给拍一张!”
刘炮头喜气洋洋的说道,“你爹娘泉下有知,也不用惦记你了,维新,你知道你这大号是谁给你起的嘛?”
“你?”董维新冒出了一句傻话。
“你特娘的进学堂的时候我毛儿都没长齐了,哪有那么大脸给把头的少爷起名儿?”
刘炮头笑骂道,“是你爹专门从奉天给你绑来的那位教书先生起的。孩子,破旧的活儿我们去做,维新,可就指望你了。”
“好”
董维新咬着牙应了下来,接着拒绝了卫燃和刘炮头的搀扶,颇有些倔强的自己站起来,站在他们二人的中间,就在这间木刻楞房子的台阶上,任由小护士艾米帮他们三人拍了一张合影。
“这第二张,让我来给你们俩拍一张吧。”
刘炮头赶在卫燃开口之前说道,“下回我来的时候,你记得提前洗好了,我找机会埋在你爹娘的坟地里,也让他们高兴高兴。”
“好”
董维新再次应了下来,与此同时,小护士艾米也将相机递给了刘炮头,站在了卫燃让给她的位置,大大方方的用手揽住了董维新的臂弯。
“咔嚓”
卫燃和刘炮头同时朝着满脸幸福之色的小护士艾米和她揽着的董维新按下了快门儿,但即便他们二人,也根本没有办法形容董维新的表情。
“我就不耽搁了”
刘炮头说着,已经将相机递给了董维新,“我这就得出发了”。
“我也该出发了”卫燃说着,看了眼站在不远处的苏胜男护士长。
“活着回来”董维新颇有些小心翼翼的说道。
“我还等着喝你们俩的喜酒呢,我肯定得回来。”刘炮头拍了拍董维新的肩膀,招呼着卫燃一起走向了远处。
“等打跑了鬼子”
董维新在二人转身的同时高声说道,“到时候我就和她成亲,你们都要来喝喜酒,都要来。”
“好,肯定去。”
卫燃和刘炮头一起应了,两人脸上也露出了同样的笑容,然后便被苏胜男护士长拦了下来。
“你们遇到过苏老五吗?”苏胜男问道,她的怀里还有个小小的婴儿。
“他还活着”卫燃笃定的说道,“我没遇到他,但是他还活着,我帮你问过了,有人见过他。”
“也帮我和我的孩子拍张照片吧”
苏胜男说道,“如果...如果你能找到苏老五,告诉他,我们的孩子很健康,我在北野营等他。”
“好”
卫燃点点头,举起相机,给这对母子拍下了一张合影。
“还有什么要转达的吗?”卫燃追问道。
“我不看好他们两个”
苏胜男看向了远处的那对年轻人,“但爱情从来都是不被看好的,我会帮你们照顾好他们两个的。”
“拿着这个”
卫燃说着,假意将手伸进兜里,取出随身酒壶递给了苏胜男。
“这是...”
“苏老五托人带给你的烧刀子”
卫燃话音未落,苏胜男那张冷漠、严肃以及略显刻薄的脸上已经冒出了浓浓的惊喜之色。
她迫不及待,甚至可以说无比信任的将她怀里那个小小的婴儿交给卫燃帮忙抱着,她自己则拧开酒壶的盖子用力闻了闻,随后小心的灌了一口,然后便被呛得泪流满面。
“他会回来的”
卫燃等对方收起那个小小的酒壶才将抱着的婴儿还给对方,“他肯定会回来的,他真的还活着。”
“我等他回来”
苏胜男的语气都因为刚刚那一口客栈老板赊给卫燃的酒变得坚定了许多,“你们也要活着回来”。
“好”卫燃再次应了,迈开步子跟着刘炮头走向了更远的方向。
“我知道苏老五”
刘炮头直到身后的人影都变得模糊了,这才低声说道,“他半年前就被派回去了,你真的...”
“给她些希望吧”
卫燃在又一次匆匆涌起的白光中叹息道,“她现在是个母亲了,她需要一个支撑她活下去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