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安府属南直隶,辖山阳、清河、安东、盐城、桃源、宿迁、沭阳、睢宁、赣榆、邳州、海州,共九县二州,府治所在地。其间,有漕运总督、漕运总兵等司署衙门亦驻节淮安。
四月初二郑仟一行历时将近两个月,终于抵达淮安。前往漕运总兵官郭鋐处交割印信之后,郑仟这才带着家眷入住位于郡城大街西察院附近的参将官厅。没等他来得及安排,下人来报,郑健夫妇来了。
“六叔命俺回乡守制。”郑健接过郑仟递过来的烟,拿出火镰为对方点上“不想到了这里,遇到了闭闸,俺们已经在驿馆住了两日。今个儿听说兄长到了,这才寻了过来。”
“这个俺想法子。”郑仟当仁不让道“八弟你们夫妻先住进来。不急。”
郑健自然高兴,北人住不惯船,去年往南都走的时候,六叔太过爱惜羽毛不肯住驿馆,弄得他和娘子受了老罪“俺们离开半年,太夫人的书信也不能尽言,却不晓得家里到底啥情形?”
“俺也讲不准。”郑仟苦笑“不过虎哥如今颇得圣宠。”
他们出京没多久,就听到了消息,讲郑直很可能真的是被人陷害。这让心怀忐忑的郑仟松了口气,再回想当时皇爷在先帝大殓时的前后迥异,突然醒悟,怕不是十七弟的冤情皇爷已经晓得了。可既然晓得了十七弟蒙冤,又为何依旧不肯收回成命呢?郑仟想不通,想不懂,却更加忌惮几分。果然伴君如伴虎,不看是非,只看远近。
郑健或许对郑直内心深处依旧有些不服气,可是对于郑虎臣,那是心服口服的。如今听到郑仟这一句,顿时安心了。哪怕没了郑直,只要有郑虎臣在,依旧可以确保郑家稳如泰山。郑家安然无恙,那么他也就高枕无忧了。
两兄弟在前院互通有无,后院朱氏与十三姐则在伤春悲秋。
“妹妹只要记住,这世上的事,总有法子解开就成了。”朱氏得知十三姐如今境遇,心生同情“无论如何,妹妹是咱们郑家人,万事都有退路。”
“……”十三姐本能的警惕起来,可立刻又舒缓了心神。据她所知,那个光棍虽然荒唐,却就认准了三房欺负,对于长房和六房并没有太多心思“嫂嫂的话我记住了。”
两人正聊着,外边传来动静,不多时,潇潇走了进来“告知姐和八奶奶晓得,三爷‘屋里的’来了。讲要给奶奶送些茶点,如今就在外边。”
朱氏不明所以的看向十三姐,对方无奈道“那是家兄在外自娶的女人,咱家是不认的。”
她们二月初就离京了,原本用不了这么久。奈何那个李显儿作妖,三天两头无病呻吟。若不是郑仟领印的日子耽误不得,怕是依旧要耗在路上。
朱氏忙道“既然如此,就告诉外边,心意我领了,请她回去吧。”
潇潇应了一声,行礼之后转身出了屋,直接将八奶奶的原话讲了出来。
李显儿听后,并没有不满“既然如此,那不如这些就给潇潇姑娘尝尝吧。”
潇潇立刻后退一步“您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我终究是奴婢。主子们都没有用,我哪敢用,请回吧。”
“潇潇姑娘谨慎本分,果然出色。”李显儿也不强求,转身带着身边的丫头回了前院。
待进了正房,她这才愤恨的对端着茶点进来的丫头道“还拿回来作甚?扔去喂狗。”
丫头应了一声,赶忙退了出去。
余怒未消的李显儿扭头看向从卧房走出来的婆子,摆摆手。
对方赶忙将屋里其他人轰走,这才凑过来服侍“奶奶何必为了一个丧门星置气,没得埋汰了身份。”
“放你娘的狗臭屁。”李显儿把眼一瞪“老娘什么身份,哪会为了那个灾星置气。”
“是是是。”婆子唾面自干,赶忙伸出手为对方捶肩“是老婆子没见识。”
李显儿哭笑不得,不过心中郁结稍稍散去,靠在圈椅靠背沉思片刻“狗子可有了消息?”
“哪那么快。”婆子赶忙低声道“算算日子也就才开始没一旬。”
“过几日,你得空打听一下,这里有啥名气大的神婆。”李显儿也不深究,立刻布置起来。
婆子也不多问立刻应了下来。
李显儿不再吭声,闭目养神。这一路上,不论她如何讨好,郑十三始终冷淡以对。于是李显儿彻底死了心,在邳州时,让奶娘的儿子狗子带了银子,脱离队伍前往南都散布关于十三姐的流言蜚语。
三太太不让自个进门,李显儿一时半会也奈何不得对方。可是能够毁了郑十三的亲事,也是让李显儿高兴的。至于以后?有她在,郑十三就别想成亲了。等到所有人都对郑十三避之唯恐不及时,就是她李显儿报仇雪恨之日。
正想着,外边的丫头进来禀报“爷让娘子准备两桌酒席,一桌要跟八爷,舅爷,边三爷在前院吃。另一桌请姑奶奶与八奶奶用。”
李显儿听后,应了一声。打发走丫头后,起身勉强挤出笑容,去安排了。
出京这么久,尽管郑仟对李显儿依旧无微不至,可对方却再没有提过让她进门的事。李显儿也晓得她的手段不甚高明,可是管用就成。之前的种种确实如同她想的,奈何郑家不都如同郑仟一般纯良。而如今就连郑仟也默认了家里的安排,这让李显儿心里十分不安。聘为妻奔为妾,这是老理。倘若将来某一日,郑仟功成名就时,郑家为郑仟明媒正娶一位贵妻,李显儿真的想不出该如何应对。偏偏郑家人因为三太太和郑十三的关系,都对她退避三舍,这让李显儿心中又恨上加恨。
可没法子,如今她已经没了退路,必须要把脸凑过去。李显儿相信一句话‘人心都是肉长的’。当初她靠的是郑仟怜悯,兄长恩情才有了目下的局面。时至今日,李显儿相信,这个法子依旧有效。
不过郑八爷夫妇并没有给李显儿太多日子卖惨,三日后就启程继续赶路回乡了。
原本郑健夫妇是想着小住一段日子再启程的,毕竟水路枯燥。之所以改变初衷,原因很简单,朱氏虽然出身武将,可是对于内宅也有心得。李显儿的手段,在她看来完全就是班门弄斧。奈何从十三姐那里得知了李显儿乃是李怀的妹子,也不好拆穿。再就是这参将官厅位置不好,青楼楚馆遍布四周,根本不是清净之地,如此只能尽快离开。
李显儿却不晓得其中关窍,反而以为是十三姐在搬弄是非,故而更加愤恨。
因为船是在淮安由郑仟重新调拨的运军漕船,因此夫妇二人也算开了眼。
安排给郑健等人的漕船是一艘二百料的平底沙船,船头置泰山石敢当,桅杆悬姜太公在此旗,内里十几个舱室,实行更香计程(每更约10里)。升帆之后,远比郑宽为他们找的江船要快,还稳。
郑健一行从淮安出发后,经清河县清口驿,桃源县桃源驿,宿迁县古城驿、钟吾驿,邳州直河驿、下邳驿,新安驿,徐州彭城驿,沛县夹沟驿、泗亭驿,沙河驿,鲁桥驿,济宁州南城驿,开河驿。四月二十日,郑健一行来到安山县。
每到一地停靠,郑健都会拿着郑宽的名帖投宿驿站。得知是郑中堂的兄长,驿丞哪敢怠慢。甚至偶尔还有当地官员得到消息,不要脸面的凑了过来。好在有郑宽叮嘱,郑健只是吃喝,不敢接受礼物。饶是如此,郑宽给他回乡的五百两盘缠,盛安、郑仟、唐四郎、边三郎给他的五百两仪程,直到如今都没有动过。
因为金线闸通行自有定数,故而郑健等人所搭乘的漕船需要在此停留一日。如同以往般,郑健一行人再次拿着名帖投宿安山驿。驿丞同样与之前的馆驿一般,赶忙将最好的院子腾出来供他们使用。
安山驿临港而建,旁边有镇名为安民镇。待安排妥当后,闲来无事的郑健提议,他带着朱氏入镇游玩。朱氏大概猜出对方心思,虽然无奈,却还是应了。于是夫妇二人带着一个丫头,一个书童还有一个家丁进了镇子。
出乎众人预料,这镇子不大却五脏俱全,八作五行应有尽有,街面上更是摩肩擦踵。郑健打听了才晓得,平日里这里虽然热闹却也没有这老多人。赶巧今个儿是镇上的莲花寺庙会,故而周围十里八乡的人都赶了过来。朱氏本就不喜热闹,立刻想要回去。郑健却偏偏喜欢热闹,正在二人郑直不下时,远处传来斥责声。
二人看去,七八个豪奴拿着清道牌和棍棒正在驱赶沿途众人,这些人身后一辆写着‘徐’字的马车缓缓行了过来。
家丁赶忙挡在郑健夫妇身前,与此同时,也有人挡在了他们身旁几个男女身前。
那些豪奴瞅了眼郑健等人,虽然依旧咋咋呼呼,却绕过他们走了过去,依旧对旁人呵斥。
片刻后,马车从众人身旁驶过,停在莲花寺山门外。一个美妇人带着个稚子,在丫头婆子搀扶下,走出车厢。此时寺内走出个相貌堂堂,身披袈裟的大和尚迎了过去,与那美妇见礼。攀谈几句后,大和尚亲自迎导那美妇进了寺。
“唉?”郑健收回目光,扭头问“你瞅着那像不像……”这才发现朱氏脸色不好看“咋了?”
“我累了,官人回去吧。”朱氏没有解释,扶着丫头转身向驿馆走去。
郑健这半年在南都仗着六叔和十七弟的名头很是快活,朱氏有心劝,却无济于事。没法子,时移世易,她的娘家还要靠郑家。这也是她改了主意不在淮安久住的原因之一,才住了三日,却有两日宿在外头。如今劝已经不顶用了,她只能防微杜渐。可大庭广众之下,对方盯着人家娘子,还是个半老徐娘……果然郑家家风不正。莫忘了十七爷那五十老妾如今已经艳名在外,哪怕她在南都都如雷贯耳。
郑健莫名其妙,一甩衣袖,向另一边走去。他身旁的书童与家丁对视一眼,无可奈何,赶紧分头跟了过去。出门在外,女眷还是要小心些。至于八爷,怕是对方此刻也不愿意太多人跟着。没法子,在南都这半年,八爷跟着那位盛秀才还好,可还结交了不少浮浪子。夜里敲寡妇门的事,也不是没有过。
近处几人里,黑脸的妇人收回目光,扭头对身旁的佳公子道“大嫂,我们也回去吧。”
易钗而弁的娄氏有些不得意,她好不容易才下船透透气。身后同样易钗而弁的金蝉见此,不动声色的打开折扇,为娄氏扇风“好吧。”
自从两年前白石进京后,除了偶尔的只言片语寄回,就再没了消息。她就只能和阿姑主仆,还有金蝉相依为命。不曾想年后有人拿着信物找了过来,自称是白大监的家人,接他和阿姑上京。娄氏这才晓得,如今白石已经是御马监的太监,还颇得盛宠。
张氏和白家人自然高兴,尤其是盼着给白石过继儿子的那几个叔伯。可是娄氏却并不满意,无它,如此岂不是所有人都晓得了她的尴尬处境。奈何事已至此,不但母亲劝解,就连兄弟娄伯都想要跟着她入京。娄氏这才心不甘情不愿应下张氏,在上月启程动身。为了以防不测,这次除了她们婆媳二人外,娄伯和白石的几个堂兄弟也一路相随。
众人眼瞅着就要到码头,远处一个中年汉子迎了过来行礼“禀老太太、太太,俺们的船可以启帆了。”
娄氏一愣,她们的船可是刚刚到这里没多久,听刚刚街面上的读书人讲,最快也要明日才能启程的。
“这般快?”果然张氏迟疑的看向右手边的青年,这是白石的堂兄,唤做白玉,还有个秀才功名。
“十二郎的本事大着咧。”白玉却并没有质疑“婶子、十二嫂,俺们快些登船吧。早一日到京师,就早一日见到十二郎了。”
身旁同来的,其余几个白家子立刻附和,非但没有不满,反而得意洋洋。没法子,旁人的船都要等着,他们的船却可以直接通过,还有啥比得上这让人得意?
娄氏见事已至此,也没有多言,对扭过头来看她的张氏道“如此,启程吧!”
“晓得老太太、太太坐船辛苦,奈何这里来去不自由。”中年人将一切看在眼中,意有所指道“前边就是张秋镇了,繁华远不是安山可比。到了那里,俺们可以歇息几日,再启程。”
他们都是白石的人,自然晓得该向着谁。
娄氏一听,心情稍好,与众人向码头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