咖啡厅的暖气开得有点足。看起来老板是个很有些情调的,桌椅四周布置得绿意盎然。
Neil捏着那张文件,纸张边缘在指腹下发出轻微的、不耐的脆响。他试图用一声短促的“哈”来消化内容,但那笑声卡在喉咙里,变成一种怪异的、类似呛到的声音。
“李先生……诉我 Neil……赔偿其所有物‘金叶凤凰木’?什么东东?……初步评估价值人民币……一、百…二、十、万…元?”
他逐字念出,每个字都像在咀嚼一颗裹着糖衣的荒谬药丸,甜腻的包装下是荒诞至极的苦涩内核。“‘金叶凤凰木’?一棵…树?我啥时候和什么…树扯上关系了?我连他家门朝哪开都不知道。”
“那就查那棵树,查那个所谓的‘认养人’李先生。他们想用一套自洽的歪理来定罪,我们就用事实,把他们的‘道理’连根拔起。”
那棵树原本没有名字。
它站在老城区未拆尽的旧巷口,介于“市政绿化”和“无主杂木”之间的模糊地带。
品种是再普通不过的榕树,根系撑裂了年久失修的水泥边沿,树冠在第四层楼的高度铺开一片不规则的绿荫。
附近老人记得它长了大概三十年,孩子们曾在树下跳格子,流浪猫在气根间做窝,所有记录里,它只是一棵树。
直到蒋思顿的车停在了巷口。
咖啡馆里,坐在Neil对面的 Shirley此刻抿禁了嘴,搅动着杯里的拿铁,奶泡形成的漩涡久久不散。
她面前摊开着一份从“梭子”里导出的关联图谱打印件,密密麻麻的线条和节点,其中一条隐晦的虚线,连接着一个空壳贸易公司“李先生”,和一家评估机构。
“这李先生是不是看《今日说法》看魔怔了,随便挑个名字就想发横财?”他把手机往桌上一拍,身体向后靠进沙发,姿态放松,甚至带着点看热闹的戏谑。“现在碰瓷都这么有想象力了吗?下次是不是该怨我呼吸污染了他家珍藏的空气?”
“重点不是李先生,也不是金叶梧桐木。” Shirley抬起眼,目光沉静,带着一种 Neil此刻无法理解的凝重,“重点是这份评估报告出自‘华艺鉴证’,而华艺上个月刚刚完成股权变更,新引入的第三大股东,一家投资平台,而这平台的名字…看是否很眼熟?”
她将打印件推过去,指尖点在那条虚线上。“某些人最喜欢把真实的意图,包裹在好几层看似毫不相干的‘壳’里。李先生可能是真的,树也可能是真的,但让这普通的树突然变成价值一百二十万的‘金叶凤凰木’,这可能应该不会是巧合。”
Neil盯着那份复杂的图谱,那些公司名字、股权比例、变更日期像一群黑色的蝌蚪在眼前游动。他感到一阵熟悉的、泛着铁锈味的疲惫从胃里涌上来。
“一百二十万?。”他扯了扯嘴角,一个干涸的弧度,“他们怎么不去抢博物馆?一棵破树,镶金边了还是能自己下崽?”
说着,他眉毛高高挑起,嘴角一点点咧开,最终“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笑声在安静的卡座里显得有点突兀。,随后,他又看了看,轻微的摇了摇头“想钱想疯了吧简直,这年头,这里不正常的人”,他指了指太阳穴,“简直是越来越多…”
不正常的人变多了,竟然还有不相干的人跟着一起发疯,Neil又拿起手机看着那些“呼吁”保护环境爱护树木谴责毁坏的热搜,“这些水军…这些人的钱这么好赚吗?”
“Neil,”Shirley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什么,“问题的关键,从来不是那棵树值多少钱。而是他们能把那棵树‘变成’值多少钱,并且让你为这个‘变成’的结果买单。
“那就来啊!” Neil砰地把杯子顿在桌上,几滴咖啡溅出来,虽然他很生气,不过也觉得Shirley有点小题大做,“我奉陪到底!一棵树而已”。
他在想,面前这个女孩是不是太敏感了,调查陈年往事太专注了,把什么都跟现实混在一起,他轻轻的拍了拍她的袖口,安慰道,“随他去,我理都懒得理。这种漏洞百出的讹诈,法院能立案都算我输。他还能颠倒黑白不成?我就不信了——真当我是被吓大的?”
他的语气充满了笃定,甚至有种急于摆脱阴影的、刻意的轻松。仿佛只要表现得足够不屑,这背后可能潜藏的恶意,就真的只是一个低劣的玩笑。
Shirley沉默着。她看到 Neil眼底深处那一闪而过的紧绷,那是创伤记忆被触发的本能反应,但他用更快、更满不在乎的表情覆盖了它。她也看到他说“随他去”时,无意识捏紧的杯柄。他究竟是真的毫不在意,还是只是……急于证明自己“不在意”?
这种状态下的提醒,只会被他当作是对他判断力或勇气的质疑。
“证据链是他们最擅长伪造的东西。”她最终还是开口,声音放得更轻,更像自言自语,“尤其是当目标看起来‘容易得手’的时候。”她没有直接说“你”,但意思已然明了。
Neil果然皱了皱眉,那份强撑的轻松有点挂不住了。“Shirley,我知道你担心,我也感谢你的信息。但说真的,”他身体前倾,双手摊开,“为了棵莫须有的路边树,费这么大周章?就算……那个叫蒋思顿的…还是韩安瑞啥的,闲得蛋疼,这成本收益也不成比例吧?我看这就是个恶作剧,或者一种……骚扰,想让我不舒服而已。我要是如临大敌,反而中计了。”
他语气里的笃定,几乎快要说服他自己了。
Shirley不再多说。她太了解那种抓住一根“可能是玩笑”的稻草来自我安抚的心态。她关掉平板,收拾东西。“你心里有数就好。”她站起来,“我一会儿要去跑步,先走了。”
Neil也跟着起身,看了看她一身利落的运动装备,忽然想起什么,从随身的电脑包侧袋里掏出个白色盒子。“对了,正好。前两天搞活动抽奖,中了块健康手表。我一个爷们儿,戴这个娘们儿唧唧的。你天天跑步健身,给你正合适。监测个心率步数什么的。”
Shirley的目光在素白的盒子上停留了一瞬。“社区抽奖?”她接过,手感很轻。
“嗯,填了个问卷,运气爆棚。” Neil耸耸肩,语气轻松,“全新未拆,你拿去玩。”
Shirley没推辞,将盒子放进自己的运动腰包。“谢谢。”她顿了顿,看向 Neil,那句在唇边徘徊的“小心”最终咽了回去,化作一句,“有什么事,随时电话。”
“放心!” Neil挥手,脸上重新挂起那副灿烂的、无所畏惧的笑容,“一棵树而已,还能翻了天?”
两人在咖啡馆门口分开。“别多想,放轻松——”Neil转身走向停车场,步伐轻快,甚至吹起了口哨。
Shirley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傍晚嘈杂的人流中,然后低头,从腰包里拿出那个白色盒子,在掌心掂了掂。盒子上“社区健康关怀项目组”的打印字体,在都市的霓虹初现中,泛着冷淡的光泽。
她没有立刻打开,只是将它握在手里,指尖传来硬纸壳边缘锋利的触感。
一阵清风吹过,她深吸一口气,朝着河滨跑步道的方向,加快了脚步。
身后,太阳慢慢升高,将每个人的影子拉长、交错、吞没。Neil的乐观像一层薄薄的油彩,覆盖在危险的冰面上。
不过,也好,她想或许真的是自己多心了,她晃晃头,最近确实一直很紧张的状态,确实应该放松放松。
她跑了起来,耳边是呼啸的风声和自己逐渐加快的心跳。夜色,正悄然合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