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杯!”
威廉将一大杯琥珀色的朗姆酒“顿顿顿”地灌下去,烈酒灼烧喉咙的快感还没完全散开,他那双铜铃般的眼睛就猛地瞪大了,死死盯住酒馆门口的方向,仿佛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景象。
他使劲眨巴了几下眼睛,又揉了揉,确认不是朗姆酒带来的幻觉后,一把拉过正微醺地品尝麦芽酒的瓦兰,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指着门口:“臭小子!快!帮老子看看!那个刚走出去的高个子,背影瞧着眼熟……是不是帕德里克那个老小子?”
瓦兰被老爹拽得一晃,顺着手指方向望去,只见一个高大瘦削、穿着剪裁合体但风格低调的深色旅行斗篷的背影,正敏捷地融入门外黄昏的人流中,那独特的、带着点军人紧绷感的步态确实似曾相识。
“嗯……确实挺像帕德里克叔叔。”瓦兰点点头,也有些疑惑,“这个时间点,他偷偷摸摸跑来干什么?”
威廉那双经历过无数风浪的眼睛里瞬间闪烁起发现新大陆般的兴奋光芒,一股强烈的、属于老兄弟和老八卦爱好者的好奇心被彻底点燃。
“管他为什么!肯定有热闹看!走走走!” 他一把拉起瓦兰,像个准备去掏鸟窝的老男孩一样,迫不及待地猫着腰溜出了酒馆。
黄昏的威尼斯,华灯初上,运河两岸开始点亮星星点点的灯火。两人鬼鬼祟祟地尾随着前方那个高大的身影,在迷宫般的街道和小桥上穿梭。只见帕德里克目的明确,拐了几个弯后,竟径直走向一座气势恢宏、带有明显哥特式与拜占庭风格融合元素的建筑——威尼斯大议会宫。
“这里……不是威尼斯人自己开会扯皮的地方吗?”瓦兰看着建筑上醒目的圣马可飞狮标志,若有所思,“帕德里克叔叔来这里私下会晤?”
“嘘!别废话,快跟上!一会儿跟丢了!”威廉才不管那么多,好奇心压倒了一切。他拉着瓦兰,凭借着一身华服,以及瓦兰这张在威尼斯军政界已经混熟的脸,有惊无险地混过了外围的守卫。
两人最终潜伏在一排空置的高背座椅后面,借着廊柱和阴影的掩护,偷瞄着里面一个侧厅的情况。
厅内,帕德里克安静地坐在靠前的长椅上,姿态从容,仿佛只是来欣赏壁画。而不远处,一小群衣着华丽的威尼斯议员正与几名身着诺恩麾下文官制服的官员低声交谈着,似乎在敲定某些协议的细节,桌上铺着些文件图纸。
过了一会儿,双方似乎达成了共识,脸上都露出了满意的笑容,互相友好地握手。一位为首的威尼斯议员眼尖,注意到了独自坐在一旁、气度不凡的帕德里克,立刻露出了了然和殷勤的笑容,善解人意地对诺恩的官员说道:“既然贵方还有尊贵的客人等候,那我们就不多打扰了” 说完,便带着自己的人悄无声息地退出了侧厅。
诺恩方面的官员中也有一位女性负责人,她干练地对自己的随员挥了挥手:“你们也先回去,将刚才议定的条款整理出来。” 随员们躬身领命离去。
侧厅里很快只剩下两人。
直到这时,那位一直保持着精明干练模样的女官员——卡娜,才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长长舒了一口气,一直挺直的脊背瞬间松弛下来。她毫无形象地一屁股坐在帕德里克旁边的椅子上,甚至不顾仪态地用手捶打着自己酸胀的后腰,嘴里发出轻微的呻吟:“累死我了,跟这帮威尼斯老狐狸磨嘴皮子,比写一天公文还累……”
帕德里克看着她这副样子,脸上那抹淡淡的、令人捉摸不透的微笑加深了些,却没有立刻说话。他只是默默地从腰间解下一柄造型古朴典雅、带着明显东罗马风格的带鞘匕首,递到了卡娜面前。
“给你的,乖女。”他的声音带着老帅哥特有的温和。
卡娜捶腰的动作顿住了,她惊讶地抬起头,看了看父亲,又看了看那柄一看就价值不菲的匕首,碧蓝的眼眸里满是诧异。
鞘上是繁复的黄金掐丝珐琅工艺,描绘着拜占庭式的圣像与花纹,华丽非凡。但当她“噌”一声抽出匕首时,露出的却是一泓秋水般森寒锐利的剑刃,线条流畅,锋芒逼人,毫无花哨,纯粹为实用和杀戮打造。
“哇哦……”卡娜忍不住赞叹一声,手指小心地拂过冰冷的刃口,“蛮对我胃口的嘛!既漂亮又危险”
卡娜顿了顿,挑眉看向帕德里克,眼神里充满了探究,“……不对啊,我说老帕,你以前不是最讨厌我碰这些刀刀剑剑,恨不得把我屋里的木剑都扔进火炉里吗?说什么‘女孩子就该学学刺绣插花,将来找个好丈夫’?
“怎么这回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居然主动送我匕首?你……你没被什么奇怪的东西附身吧?” 她甚至夸张地伸出手想去探帕德里克的额头。
帕德里克轻轻挡开女儿的手,目光复杂地看着她。那眼神里有老父亲看着女儿独自在外打拼、承担重任的心疼和不易;有看着她如今独当一面、英气勃勃的骄傲与欣喜;甚至,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仿佛自己珍藏多年的宝贝终于不得不放手任其飞翔的淡淡惋惜和失落。
这种过于直白和复杂的目光让卡娜浑身不自在,胳膊上的鸡皮疙瘩都快起来了。她太习惯父亲要么严厉、要么沉默的关心了,这种“深情凝视”简直比敌人冲锋还让她头皮发麻。
“干嘛呀?有话直说啊老帕!”卡娜受不了地搓了搓手臂,“你这眼神看得我发毛!不会是……真在外面给我找了个小妈,?还是说……真给我整了个弟弟出来需要我提前搞好关系?”
“噗——咳咳咳!”帕德里克直接被自己的口水呛到,剧烈地咳嗽起来,老脸涨得通红。而躲在座椅后面偷听的威廉更是憋笑憋得浑身发抖,差点一头栽出去,幸好被瓦兰死死按住。
“胡说什么!”帕德里克好不容易顺过气,没好气地瞪了女儿一眼,尴尬地整理了一下衣领。
“我就是……觉得……”他似乎在努力寻找合适的词语,最终叹了口气,声音低沉了些,“以前不喜欢你舞刀弄枪,只是我知道这条路……太苦,太险,我不希望我的女儿……”
“不容易,是吧?知道不容易你还逼我学那么多贵族礼仪,恨不得把我塞进束腰里变成个瓷娃娃?”卡娜接过话头,语气平淡,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倔强。
“可那又怎么样?这条路再难,也是我自己选的。”卡娜仰起头,望着装饰华丽的天花板,双手向后撑着椅背,一副洒脱不羁的样子,“至少现在,我能靠手里的剑和脑子里的谋划为自己挣前程,而不是像个礼物一样,拴在某个男人的腰带上,连自己想做什么、能做什么都无权决定!那种‘容易’的日子,我才不稀罕!”
帕德里克沉默了,他看着女儿倔强的侧脸,灯光在她挺直的鼻梁和紧抿的嘴唇上投下坚毅的阴影。他发现,自己那些准备了许久的、关于安稳与风险的说教,在女儿此刻的神情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良久,帕德里克才再次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认命般的释然和真诚的赞许:“不过看到你现在这样,我很欣慰。你干得非常出色。
“而且我听说了,你在诺恩陛下那里政绩突出,很快就要被擢升为‘宫廷伯爵’了,是不是?卡娜宫廷男爵。”
帕德里克露出个微笑,要是让诺恩见到肯定会觉得奇怪,因为居然这笑容居然带着一丝丝讨好。
“呵,宫廷伯爵……听起来不错,可也就是个高级文官罢了。”卡娜闻言转过头看着父亲,脸上露出一丝苦笑,带着点自嘲:“比不得您啊,我亲爱的父亲大人,正儿八经的东罗马帝国采邑公爵,执掌战略要地波普鲁斯军区,那可是实打实的土地和军队!我们这种文官,案牍劳形,绞尽脑汁,就算累吐了血,功劳簿上恐怕也比不上你们军功贵族砍下一颗有分量的脑袋。”
“傻话。枪弹和刀剑可不会因为你是公爵就绕道走。战场上的功勋是用命搏来的,”帕德里克摇了摇头,神情变得异常严肃,他看着女儿的眼睛,非常认真地说:“再说了,没有你们这些文官在后面稳定地方,筹集粮饷,制定律法,我们再能砍杀,也打不赢一场战争,更治理不好一片土地。”
“能让农夫安心种地,匠人努力做工,商人敢于行商,国库日益充盈……这才是帝国真正的根基。你们做的,是比我们砍人更复杂、也更长远的事。”
卡娜愣住了,她像是第一次认识自己的父亲一样,上上下下重新打量了他一番,仿佛在确认眼前这个能说出如此深刻见解的人是不是被掉了包。半晌,她才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带着几分戏谑和难以置信:
“哟嗬!真难得啊!能从您这位持剑公爵嘴里,听到对我们这群‘耍笔杆子的’有这么高的评价!”
帕德里克被女儿调侃得有些不好意思,无奈地笑了笑,随后目光柔和地看着她,轻声说:“谁让你是我最骄傲的女儿呢。”
这句话如同一声轻柔的钟鸣,敲在卡娜的心上。她彻底愣住了,脸上的戏谑笑容慢慢凝固,转而化为一种复杂的、难以置信的神情。她呆呆地看着父亲,看着他那张饱经风霜却在此刻显得格外柔软的脸,看着他眼中那毫不掩饰的、笨拙却真挚的骄傲。
几秒钟后,卡娜突然爆发出了一阵极其畅快、极其响亮的大笑,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她用力拍打着帕德里克结实的肩膀,仿佛听到了世界上最好笑的笑话:
“哈哈哈哈!老帕!我的亲爹!你终于!你终于肯说出这句话啦!天哪!我还以为这辈子都等不到你夸我一句‘满意’呢!为了你这句话,我感觉我能再跟威尼斯佬吵三天三夜不歇气!走走走!”
卡娜猛地站起身,一把挽住还有些没反应过来的父亲的胳膊,力气大得几乎要把他拖起来,“别在这儿傻坐着了!我知道码头那边新开了一家小酒馆,黑麦啤酒绝了!我请客!今晚咱们不醉不归!哈哈哈哈哈!”
帕德里克被女儿连拖带拽地拉起来,看着女儿灿烂得如同威尼斯阳光的笑容,听着她毫不掩饰的快乐,脸上那点尴尬和无奈也终于化为了纵容和宠溺的微笑。
只是帕德里克一边被女儿拖着走,一边含糊地嘟囔着,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去哪找……长得好的草包……听话点的……能入赘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