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为甚么穿成这样？”
刀剑逼人的寒风里，稚嫩的小手牵在大手里，头上的冲天鬏散乱着，身上的衣服厚实厚实的，是新的，却打着新的补丁。
宋孝城不一样，他在自己的补丁上扑了几把土，这样就比李婉儿更像乞丐了。
“我们进城，带你吃糖葫芦！”孝城笑道。
他不慌不忙地抱着婉儿，走在秦国都城秦阳城中。
街上有不少齐兵在扫雪，城中的角楼上有几个在放哨，时刻注视着街上的动静，几个看上去还未弱冠的齐兵在街上用米糊贴着大红的福字，而身后的城墙上是秦字旗下挂着的齐字旗。
宋孝城二人是昨晚进城。
如今秦国大半被齐王占据，秦阳城是都城，重中之重，进出的行人自要细细盘问。
孝城没有齐国文书，又不敢用燕国的，只好花大价钱买通了蛇头，半夜偷溜进城。
他是要去找鹿元也的，但很显然鹿元也不会在秦阳城。
孝城之前途径百水城，打听到了父亲宋青的下落。
他在秦阳城，陪同齐王。
“好吃吗？”孝城问道，他在雪地上踩出浅浅的脚印，一手抱着婉儿，一手拿着一串糖葫芦，而婉儿正伸着脖子，一口一口地舔着琥珀色的糖衣，里头的果子红彤彤的，只消看一眼，唇齿间便泛起口水来。
雪天的糖葫芦是最受孩子们欢迎的。
“好吃。”婉儿吃得忘神，全身心地投入在其中，含糊道，“甜。”
孝城抱着婉儿立在街口的一角，隐在日头里，街口的人并不多。他在等和他接头的蛇头，因为那蛇头说只要钱给够便有法子带他见秦王宫里头的人。
蛇头还没来，街上的人却突然都朝着一个方向跑去。秦阳城戒严，街上人本就少，这会子却都朝着一个方向跑去，必然是出了甚么大事。
“甚么？探子？”
“听说是被齐王抓住的！”
“就在菜市口，是车裂！”
“说是个越国人，好好的官儿不做一定要当细作！”
“真是好日子过腻了！”
众人的长舌落在孝城的耳中，“越国人”三个字惊了他。他没多想便跟着人群到了菜市口的刑场前，他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街市边的腊梅开了，明黄的花朵散着花香，绕雪飘散，围着看热闹的众人。
众人指指点点，围成一个圈，中间跪着一人，那人一身青色长衫，青丝散乱，在寒风中飘扬。他显然在狱中呆了许久，没甚么精神气，却在一声长鸣声后挺直了腰身，一脸正气地站立在日头下。
那人抬头的一刻孝城方看清他的脸。
孝城耳畔嗡嗡作响，脑袋疼得如同震天雷一般要炸了。
那是宋青，是他父亲！
怎么会这样？！
他应该是齐王的座上宾啊！难道他暴露了？他是为了给自己传消息才暴露的！他设计了自己的假死，自己却要留下，暗中传递消息！
是因为自己！
“父！”
孝城想喊，想让父亲看自己最后一眼，但那个字卡在了喉咙里。
他不能。
他不能这样，他的任务是去劝降鹿家军，而不是私下进秦阳城找他父亲。
他的一声父亲，绝对会毁了这个任务，毁了献恭的希望，而这却是父亲不愿看到的，忠孝不两全。
他留在齐王身边，不就是为了传递消息吗？父亲半生戎马献策，一生官海沉浮，难道会不知道留在齐王身边到底是吉是凶？会不知道自己究竟该效忠谁？
“你这件事没办好，那么便用你的性命办好下一件！”
他不能，他不能毁了父亲用命换来的忠。
他要做成这件事，他要让天底下的人都知道，越王李相元是忠心的，越王的卿大夫是忠的，越国也是九州的！
“城叔怎么了？”
李婉儿稚嫩的声音拉回了孝城，泪在眼角凝成清澈的冰晶，孝城眼眶红红的，抬手笼着婉儿滴溜溜的眼珠子，道，“不要看。我们，走。”
号角长鸣，人流不断从街上涌来，仿佛是一股不可退去的浪潮。
浪潮中一人一孩高举着那串舔完了糖衣的糖葫芦，坚定地逆人流而上，最后消失在秦阳城。
秦阳城外，一队人马停在城门口，等着守城官兵校验文书进城。
——
正月里没有一点喜气。
书颜从午后的梦里醒来，洗去了白芷给她染的胭脂甲，颓然道，“我一个守寡的不用那么艳。”
“公主，添添喜气吧。”白芷劝道。
书颜摇摇头，戴上了一对虾须银镯，道，“凛然呢？”
“在葳蕤院。那里人少，方便她走动。”白芷道。
稳婆说多走动生产时能顺一些。
“是。万不可像我之前那般叫了一夜。”书颜道，凛然生产的动静越小越好。
葳蕤院是从前书颜生母的院子。书颜生母身份不高，只能挤在燕王宫最偏远的破戏台子旁的小院子里，说得好听是宁静致远，不好听便是同冷宫无异了。
但凛然就是需要这样的冷宫。
“一定是个公主。”书颜喃喃祝福，喝下一口温热的银耳羹，微微皱眉，那银耳羹苦苦的，里头放了药。书颜问道，“念理呢？”
“刚从皇上那里回来，小公主欢喜同凛熙妃玩。”白芷回道。
提到念理，白芷和书颜都不自禁地嘴角上扬。
“也好。”
书颜斜倚在窗旁闻梅香，早上没有下雪，院子被日头照得暖暖的。冬天天黑得早，书颜下午不敢多睡，看日头也是正早着。书颜却突然道，“这会子回来？皇上是有甚么要事吗？”
白芷神色微微一变，方道，“雀鸟司里有人从秦国回来了，径直去了皇上那里。”
书颜眼神变得凌厉，仿佛利刃一般，道，“青葙有说是甚么吗？”
“宋大人出事了。”白芷道。
书颜一口吐出银耳，问道，“怎么回事？”
白芷在书颜耳边耳语几句，书颜眼中闪过不易察觉的怒气，道，“我们去皇上那里。”
院子里的木棉粗了些，青葙见书颜来了立刻趋步上前，暗语道，“方才姜王怒气冲冲地出去了。”
天上的云翻涌成雪，黑魆魆地积了一层又一层，形成一股巨大的暗流，向大地压来。
“要变天了，走。”书颜裹紧了狼皮斗篷道。
如意的屋子的门窗都用毛毡挡着，光透不进去，里头暗暗的。
书颜行礼后道，“臣听说宋青死了？”
“是。雀鸟司的人报来的。”如意见了书颜微微有些惊讶，立刻起身道。
书颜的唇抿成一条线，瞥了一眼青葙，将怒气压下，道，“甚么时候的事？人又是怎么死的？”
“齐王。”如意道，“雀鸟司的人也是听路人说的。宋大夫偷偷送信的事被发现了，那人后来偷偷溜进了秦王宫，找来了这个。”如意拿出一纸密信给了青葙，青葙将它呈给了书颜。
“李璂？”信中的璂兄和姜齐二地直接指出了泄露秘密的人。
“是。”如意担心道，“现下宋孝城大概是到了秦国了，他如果…那鹿家军……”
如意是登基后才被告知宋青父子和鹿家军的事的。
书颜缓步踱走，上前道，“宋孝城带着李婉儿，他不会轻易放弃李婉儿的。”
“一个李婉儿栓得住宋孝城吗？”如意问道。他不明白，李婉儿只是一个秦国的小郡主，他父亲是害的天京陷落的罪魁祸首，她如何能掣肘身负大任的越国人宋孝城？
“因为他认为他欠了鹿亦真，所以他不会放弃李婉儿的。”书颜解释道，而后转头问了一件更重要的事，这件事远比宋孝城重要多了。
“皇上见过姜王了？”
“是。”
“他说他没有，是吗？”书颜问道，她双眼眯起，映着烛光。
“是。”
“皇上信了？！”
十五岁的少年未经风霜，人善易被欺。
如意道，“姜王言辞恳切…公主？！”
但如意的话还没有说完，书颜便起身走了。
院中开始飘起了雪，慢慢覆在屋外的腐枝枯叶上，不久便成了白茫茫的一片，燕京城外，云暝雪暗，孤雁低飞盘旋，寻找着大雪来临前的避寒之地。
城外驻扎的姜帐里，跪着不甘的李璂。
“你给齐王送信？”姜王大声斥问道，声音大得仿佛能传进燕京城内。
“不是齐王，是李啸。”李璂不知为何父亲有这段无名火，小声辩解道，“我同李啸打小相识。”
“你知不知道李啸占了百水城？皇上和公主都头疼的百水城？！”姜王呵斥道。
李穆悄悄挡在姜王和帐壁上的悬剑之间，向李璂劝道，“弟弟！认个错吧！别再说了！”
“我没错！”李璂起身道，“父王！儿子做这些是有缘故的！”
“缘故？！你能有甚么缘故？！”姜王怒道，他回想起如意给他看的那纸密信，字字诛心，一把将刚站直身体的李璂打趴下。
“先皇驾崩，该继位的是您！您才是兴帝的长子！立嫡立长！您才该当皇帝！”李璂见父亲动怒，开始慌了，极力辩解道，“还有大哥！大哥是当太子的命！”
“你住嘴！”
“弟弟！”
“缘来是要谋朝篡位！”
书颜的声音伴着她的脚步而来，她掀帘入帐环视四周，道，“你们父子三人！”
书颜说罢便回头朝着白芷低语几句，白芷立刻出帐传令。
书颜这话便是实打实的瞎说了，姜王暗想自己也是被蒙在鼓里的，出事了才方知晓儿子的野心，正欲大刑处置，却不想这招供的话正巧被书颜听见，这下怎么也说不清了。也不怪书颜这样诈他，这场面真像极了父子三人谋逆，东窗事发后便推了最不成器的儿子来顶罪。
“公主！臣绝没有此事！”姜王立刻跪下道。
“嗯？”书颜侧鬓的流苏铃铃，踱步道。
“先皇驾崩，立嫡立长该继位的是我父王，哪里轮得到他李如意？！”
姜王和李穆跪着，李璂却又起身朝着书颜吼道，“还有公主！仗着燕国的铁骑便无法无天！要做镇国太平公主么？”
“你！”书颜双目睁圆，脸色煞白，被气到浑身发抖，却说不出话来，这还是第一次，有人竟敢当面忤逆她，将她比作那上吊的公主。
“放肆！你，你，你，竟然说出这种话！”姜王见大事不好，立刻起身一掌拍下儿子，摁着头向书颜磕头。
“你竟然将孤类比太平公主？！”书颜冷笑道。
“公主！请公主切莫将这些话放在心上！是我弟弟不懂！”李穆立刻起身辩解。
“我没错！公主大权独揽，比之太平，根本过之不及！我哪里有错？！”
姜王见此逆子如此，更加怒不可遏，忽瞥见帐壁上的宝剑，正欲上前抽出却被李穆拦下，姜王气不过，拿了另一处的马鞭。
那马鞭曾是姜王曾在同西夏人的作战中缴来的，也算是个宝贝，抽在人身上，皮肉立刻绽开，血痕斑斑。
“公主莫气，这逆子我亲自解决！”姜王高喊一声，扬鞭抽下，又一手推开了上前劝架的李穆。
“私泄军中机密，引发人祸，其罪一！”姜王斥道，“暗谋皇位，其罪二！言语犯上，其罪三！这三条罪，李璂，你认吗？！”
“我不认！我没错！先皇驾崩，立嫡立长就该是我姜国！公主仗势欺人，不明大体！我哪里有错！”
鞭子落在身上，却不想李璂竟是个有骨气的，一点都不肯低头，一直在直直地辩护。
姜王不愧常年行军，年纪大，力气却一点都不小，鞭子打在李璂身上发出猎猎的声音，血痕也是遍地开花地开在身上，触目惊心。
“弟弟！快认错！”李穆在一边焦急地劝道。
“我没错！我没错！我没错！”
不知抽了多久，李璂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最后成了一具趴在地上的尸首，再回首，年老的父亲已是满面泪痕，跪在地上不敢看爱子，低低哀嚎起来。
书颜是看惯了战场的人，这点血腥丝毫不会在意，只稍稍气消了些，敛容道，“看来暗信通敌这件事同你父子二人并无关系。”
书颜话落，帐中清静了许久，一声低低的哀嚎过后，姜王方沉吟道，“公主且宽心，逆子臣亲自解决了。臣是武将，不知道该怎么辩解清白，臣只能说臣身份低微，不敢有皇位之心，更没有对您不敬之情。臣，会让您知道臣的忠心的。”
“姜王辛苦，”书颜道，“既然姜王肯大义灭亲，孤不也不怕再沾一条人命。李琪出逃，孤已命萧顺前去捉拿，他的罪，与姜国无关。”
书颜说罢便出了军帐，此刻帐外已是狂风暴雪，黑云压城，城上只有那只孤雁还在盘旋。
——
如意的屋子里，书颜离开后，从里屋走出一名青年，那青年身着暗青色长衫，脚步似有若无，可见轻功了得。
“朕不知道，这件事不告诉公主，究竟是好是坏。”如意缓缓开口，朝那青年道。
“不告诉公主，公主也知道了。”青年指着前方，那是被毛毡挡住的门窗，香气从缝隙钻进屋里——青葙正在外头煮豆沙羹。
如意扣下消息，算是与书颜的一次交锋；但是他，输得一塌糊涂。
“那你呢？你为何这样向朕效忠？从前先皇在的时候，和公主共掌大权，被称为二圣。如今先皇驾崩，公主势强，朝中大半倒向了公主，另一半虽有龃龉却不敢言，你却为何独走歧路，向朕表忠心？”如意起身带那青年进了里屋，见听不见外头的动静后，方严词问道。
“皇上，若我当年没有失手，您今天就不会站在这里。”那青年不慌不忙，颔首道。
缘来这青年就是隐勇。
是当年的九重城雀鸟司的小子，后来随着冬茉北上投靠献恭，被赐姓隐，如今也是雀鸟司的支柱之一，宋青被害的消息是他传回来的，双生子通敌的密信也是他潜入秦王宫找来的。
“雀鸟司掌控的不是鸟雀，而是各地的情报，以及暗中做一些皇上不能做的事情。”隐勇道，“当年您被保姆刘氏带走，先皇暗中命我私下暗杀您。我明知这件事不是先太后的意思，但我想着我与先皇交好，受过其恩惠，便私自接下了这件差事。”
“现在您知道了，我失手了，错手杀了刘氏的儿子，阴错阳差留下了您，而您也有天命保佑，当了皇帝，臣自信臣该效忠天命！亦补过当年私刑之过！”
隐勇说罢，立刻跪下三拜九叩道，“臣隐勇只愿效忠皇上一人！”
天道轮回，这隐勇竟是当年暗杀自己的人。那时候自己还不记事，只隐隐知道保姆带着他总是躲躲藏藏，后来唯一的玩伴也失踪不见了。那次与献恭相认方知道那孩子是被献恭暗杀了，而现在亲手手刃无寸铁的孩子的凶手就在眼前。如意感叹世事无常天命有违，又暗暗惊喜隐勇方才的话，激动冲散了气郁。
他直直地扶起隐勇道，“爱卿请起！你也看得出来我这皇帝当得窝囊！公主是燕国独女，军中长大，又受过愍皇后恩露，自该是强势。是我比不得先皇，没有那种情谊，也没有那种腕力，能让公主安心将九州交给我。”
“谁是天生能当皇帝的人呢？”隐勇道，“兴帝的乾纲又岂是一朝一夕能学来的？皇上年轻，该学的还有很多，公主大权在握，做事却也未必件件都是对的。公主生在燕国，自是样样以燕国为先…恕臣冒昧一句，若不是封疆，先皇此刻也该是坐在九重城里了。”
“隐大人，这话可不能说。”如意道。
“我知道皇上不会说出去的，所以才这般思量说词。”隐勇道。
“有隐大人信我，我便当好这个皇帝！”如意道。
“臣愿效忠皇上，助皇上早日回天京！”隐勇颔首道。
如意听罢喜不自胜，立刻亲自扶起隐勇，又暗暗叹道自己能得一将真是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