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家的堂屋门口，鹿妈正悠然地坐在那里，目光慈爱地落在灶台旁边认真洗碗的儿子身上，脸上洋溢着难以掩饰的满足神情。
鹿家共有四口人，两位大人皆未拥有一份正经的工作。以往，全靠鹿佬三打些零工，拣拾废品卖钱，再加上鹿妈在家辛勤纺麻线，以此维持生计。今年伊始，鹿青和洪胜听从了同学刘正茂的建议，先是在江里捕鱼挣钱以补贴家用。
后来，他们又涉足黑市卖自行车。起初，鹿妈整日忧心忡忡，担惊受怕，生怕儿子因搞投机倒把的勾当而被抓捕。然而，家里实在贫困，着实找不到其他赚钱的门路，最终也只能任由儿子在黑市闯荡。
这般提心吊胆的日子坚持了一个月后，鹿青不仅未被抓捕，还真真切切地赚到了钱。月底时，他给家里缴纳了二百块现金。而且，为了让家里安心，鹿青还悄悄向鹿妈透露，刘正茂认识市局领导，自己在黑市做事是有后台的，让鹿妈无需担忧，定然不会出事。
一年下来，鹿青不但每月按时往家里交钱，还学会了开车技术。更让鹿妈倍感骄傲的是，在儿子关系要好的几个伙伴中，唯有自己的儿子谈了女朋友。女方容貌秀丽，且拥有一份正式工作。
如今儿女双全，日子过得愈发红火。鹿青赚钱颇多，还愈发懂事，如今都主动承担起了家务。女儿鹿敏除了学习成绩不尽人意之外，其他方面倒也没有什么不良习惯。据鹿青私下跟家里交底，万一鹿敏初中毕业后真的考不上高中，刘正茂也已答应帮忙为她找份工作。这事虽尚未向鹿敏提及，但鹿妈心中已然没有了后顾之忧。
前几日，鹿佬三在樟木乡下工作数十天后归家，带回了一笔数额不菲的巨款，好几百块钱现金。鹿佬三交钱给老婆时说道：“刘正茂、肖长民赚到钱后，家里都购置了两栋房屋。牛炼钢兄弟赚钱后，牛家也利用房屋前后的空地盖起新房，为牛大、牛二娶媳妇做好准备。咱们鹿家可不能落于人后，先给鹿青买栋屋，为他成亲早早做好筹备。”
当时，鹿妈还列举了一个反面教材，说道：“洪胜同样赚了钱，但洪家却没有买房。”鹿佬三回应道：“洪家是干部家庭，他们自有自己的考量，咱们普通老百姓别跟他们相比，向刘正茂看齐，准保没错。”鹿妈想着家里藏着的那众多现金，心里犹如乐开了花一般。
刘正茂走进鹿家大门，一眼便瞧见满面春风的鹿妈，笑着问道：“鹿婶，是何好事让您如此欢喜，说出来，也好让我跟着一同高兴高兴。”
“啊！小刘，你回来了？”鹿妈恍然回过神来。
“下午回来的，专程过来找鹿青商量点事。”刘正茂说道。
鹿妈赶忙吩咐：“鹿敏，给你刘哥泡杯茶。鹿青，别洗碗了，小刘找你有事。”
鹿青在厨房回应道：“茂哥，等一下，我这就好了。”
刘正茂回答：“你先忙吧，不急。”回头从鹿敏手里接过茶杯，并打趣道：“敏妹坨，几日不见，愈发漂亮了啊。”
鹿敏和哥哥的几个同学都颇为熟稔，颇为傲气地拢了拢头发，仰头说道：“那是自然。”
鹿妈拍了鹿敏一掌，笑骂道：“嘚瑟！”
刘正茂坐下刚喝了几口茶，鹿青便用抹布擦着手站在厨房门口问道：“茂哥，有什么好事？”
“真是好事，你不是未曾去过沪市吗，这次要派你押车跑趟沪市。”刘正茂看着鹿青说道。
“肖长民或者牛炼钢两人，是家里有事？”鹿青会错了意，以为刘正茂想让他顶班跑车。
“他们两人要跟我跑南方，你是带莲钢的两台车去沪市提货。”刘正茂解释道。
鹿敏突然开口道：“我也要去沪市玩，哥哥，带我一起去。”
鹿妈当即反对：“你这个疯丫头，想起一出是一出，你马上就要期末考试了，都初三了，不好好念书，明年还想不想考高中了？”
“反正考不上，不操那个心。”鹿敏反驳道。
鹿妈被气得火冒三丈，拿起扫把就要打鹿敏，怒骂道：“死丫头，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是吧，你不考怎么知道考不上？”
刘正茂赶忙拉住鹿妈，对鹿敏说道：“敏妹坨，你现在好好学习，等明年暑假，正好没有作业，我保证让你和你妈去沪市玩几天。”
鹿敏也知晓，现在让家里同意给自己和学校请几天假出去游玩的事，根本不切实际，刚才也只是随口一说，便对刘正茂说道：“茂哥，你可是答应了的，明年夏天我毕业后，让我出去玩一回。”
刘正茂答道：“我说话算话。”
鹿青生怕再被鹿敏打岔，于是说道：“茂哥，我们出去讲。”
外面天寒地冻，刘正茂提议到自己家里去谈。
刘家，华潇春对于自己儿子的朋友来家里，向来都是客客气气的。不但给鹿青泡了香气扑鼻的香片茶，还拆开了一包烟。她还以为刘正茂叫鹿青来家里，是想请鹿青下乡去帮忙建房。
“鹿满哥，正茂盖房子的事，要麻烦你们这帮同学了。”华潇春自以为是地说道。
“妈，你莫要打岔，我找鹿青来，是有其他要紧事，盖房子的事，农村有那么多人手，不用鹿青大老远跑过去。”刘正茂没想到华潇春会如此说，赶紧制止道。
鹿青听明白了，刘正茂要建房，忙问道：“茂哥，你打算在哪里建房，你现在这屋拆了重修？”
“在樟木大队建房，这并非我找你的重点，到我房里去说吧。”刘正茂说道。
自己多嘴，在儿子这里碰了个软钉子，华潇春讪讪笑道：“你们聊，我去喂鹅。”
房间内，刘正茂跟鹿青交代道：“青哥，我要去南方办事，脱不开身，而沪市这边又要出六车货，我想让你带领莲钢两台货车去沪市提自行车。”
鹿青面露难色：“可我对沪市也不熟悉啊。”
“你无需为此担忧，我给你地址和电话，你到沪市后，就住杨浦区五角场恒久自行车厂招待所，你跟前台那个女服务员吴悦报我的名字，她自会安排你的住宿，介绍信我也给你开好了。”
“那行，我们什么时候出发？”鹿青问道。
刘正茂递给鹿青一张信纸，上面写了许多电话号码，说道 ：“你先跟莲钢的米高约好集合时间和地点，最迟 8 号出发，太慢了我怕下雪，路上不好走。”
“明天 6 号，我打他电话，争取后天出发。”鹿青一心想着早点完成任务。
刘正茂指着床上四个用报纸包着的包裹说道：“别急，还有两件事，你这次去沪市，主要是携带货款过去，我在上面都写清了货款具体交给谁。下面我讲重点，你务必要牢记，不能弄错了。”
“你到沪市招待所后，立刻打电话给恒久厂的彭五牛和凤鸟厂的米晏敏，约他们到你房间来见面，把写了他们名字的这两包交给他们，千万要留意，有外人在场时，切勿拿出来，只能单独交给他们。”
鹿青思考了片刻，点头道：“我记住了。那在沪市，我单独住一间房？”
“没错。”刘正茂也点头答道。
“你带莲钢的人先到，让他们提两车凤鸟的自行车先走，货款由我找他们收取。然后你在沪市游玩几天。等沈阳军工和南阳军工到招待所找你，他们两家各提两车恒久自行车，这四车货款由你收取，具体金额我在信纸上写得清清楚楚了。”刘正茂详细地给鹿青解说着。
鹿青回道：“这将是我迄今为止见过最多的钱。”
“这才哪儿到哪儿？以后经你手的款子，全部都是以万为单位。”刘正茂也笑着回答道。
现在即便是八级技工，每月的工资也仅有百十来块钱，鹿青对刘正茂的话并不相信，只当他是在吹牛。
这时，刘正茂拿出一叠钱要给鹿青，鹿青并未接手，并问道：“给我钱作甚？”
“这是五百块，到沪市后，记得请莲钢的司机和另外两个厂的人吃饭，别舍不得花钱，让宁思浔找有名的饭店，另外再给他们每人送一条好烟和一对好酒。”刘正茂深知鹿青第一次出去办事，生怕他不懂待客之道。
“我如何联系宁思浔？”鹿青说道。
刘正茂指着信纸说道：“我在信纸上写了她家地址，你到沪市的第一晚，叫辆人力车，把我送给她们的礼物带到她家去，她和陈顺如何分配礼物，你别插手。”
因为米高要帮刘正茂从厂里搞废钢筋和扎丝送到樟木大队，刘正茂已经安排刘子光准备十瓶大队自酿的丰收牌白酒，面条和红薯粉各二十斤，让莲钢厂的货车顺便带去沪市。
这次要独自出远门办事，鹿青的心里不禁有些小小的激动，他听刘正茂讲完事情后，站起身来，说道：“这些货款先放在你这里，明天晚上我来拿，现在我先回家准备行李。”
刘正茂也跟着站起身来，笑骂道：“行程还没确定，你现在准备个啥，先帮我干点事再走。”
“什么事？”鹿青问道。
“帮我们每家搞来一只鹅，算我送你们的春节礼物，自己抓回去喂养，别光累着我老娘。”刘正茂指着自己家屋后说道。
两人来到屋后，只见华潇春正用老糠拌着菜叶喂鹅。
刘正茂喊道：“妈，今晚我就送一些鹅出去，您也能少受点累。”
华潇春抬起头，对刘正茂说道：“给家里留雌鹅，可以下蛋。”
鹿青立刻表态：“我家也要能下蛋的鹅。”
刘正茂苦笑道：“你分得清吗？反正我是不会分。”
华潇春指责刘正茂：“你还是农村干部，雌雄都分不清。”
“乡干部也不是万能的。”刘正茂跟老妈贫嘴道。
华潇春指着其中两只鹅，说道：“这两只是雌鹅，留下吧。”
然后，鹿青和刘正茂手忙脚乱，每人方才抓了两只出门。
对门对户的老曾夫妇，长期帮刘正茂装配自行车，也算是手下员工，刘正茂率先送了一只鹅给他们家。
老曾万万没想到做临时工还有这般待遇，对刘正茂感激涕零。
洪胜也住在这条巷子，刘正茂第二个便送到他家。洪胜见到刘正茂，马上问道：“什么时候回来的？”
刘正茂忽悠道：“刚回，专程回来给你家送鹅。”
洪胜的姐姐，洪广英接过活鹅，反问道：“茂弟，这只鹅寄养在你家，可否？”
刘正茂笑着回答：“广英姐，莫想偷懒，我妈近期不在家，放我家会饿死鹅的。”
洪胜的爸爸从房间里走出来，问道：“这鹅是？”
“洪叔，我帮江鹿厂从外地搞来一批鹅，想起要过春节了，就给每家留下一只。”洪胜爸爸是部队干部转业到地方，向来不苟言笑，刘正茂对他有些发怵。
“那谢谢你考虑得如此周全，等下我让孩子妈给你钱。”洪爸勉强挤出点笑容说道。
洪胜心里想的是，你这干部也是个妻管严啊，身上居然没钱。
“洪叔，洪胜已经付过鹅钱。”刘正茂撒了个谎。
洪胜跟着刘正茂和鹿青出来，又去赵敏慧和牛炼钢家，给各家送了一只鹅。
鹿青将手里提着的鹅分出一只递给洪胜拿着，然后二人率先朝着赵明慧家走去。自从刘正茂帮助赵明慧解决了生计问题之后，赵家的日子便逐渐步入了正轨。
而刘正茂后续给予的一些福利，更是让这对母女深感庆幸，觉得自己遇到了大好人。实际上，在刘正茂手下所有人当中，唯有赵明慧的收入最低，每月仅仅只有 38 块的固定工资，外加 30 斤全国粮票。不像肖长民和牛炼钢，有着 50 块的底薪，再加上出差补贴、长途补贴等等，每月到手的基本能达到 300 块。即便是老曾装配自行车，每月稍差的时候也有 200 块，业务好的时候同样能有 300 块。更不必说洪胜和鹿青了，几乎相当于刘正茂直接送钱给他们俩，每月只需在银苑茶楼喝喝茶，轻轻松松就能几百块入账。
赵明慧和她的母亲是有过苦日子经历的人。由于家庭成分不好，平时不敢奢求他人的帮助，而旁人也不敢对“地富反坏右”分子施以援手。在她家最为艰难困苦的时候，刘正茂冒着风险为赵明慧寻得了一份能够维持生计的工作，赵家母女的心中唯有满满的感激。赵明慧也非常知足，做事的时候，从来不会跟其他人去攀比。
特别是前段时间，刘正茂给她家运来整整一千斤煤炭，还让鹿青等人帮忙做成藕煤，如此一来，今年冬天她家的御寒问题便无需担忧了。鹿青他们不辞辛劳地帮忙做了两天藕煤，然而却坚决不在她家吃饭，怎么挽留都留不住。
旁边的邻居看到几个男孩帮她家做事，八卦之心顿时涌起，专门找到赵明慧的母亲打听，询问是不是赵明慧找的男朋友。赵母担心会连累鹿青他们，只能不停地解释，说这几个男孩比赵明慧的年龄小很多，是赵明慧单位的同事，只是过来帮忙的。
刘正茂带着两人突然来到家里，赵明慧赶忙手脚利落地泡茶，赵母也迅速搬来凳子，用抹布仔细擦干净给他们坐。考虑到赵家没有男人，唯恐邻居们说三道四、闲言碎语，刘正茂没有坐下，给她们留下一只鹅，接着交代赵明慧，明晚到刘正茂家吃晚饭，顺便总结一下今年的工作。
看到刘正茂匆匆离开的背影，赵母感慨地说道：“明慧，那个刘阳云的弟弟真是个好心人啊，对我们家实在是太好了，咱们家也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礼物，你一定要好好做事，千万别让他为难。”
“嗯，妈，你放心，我肯定不会让你失望，也不会让刘阳云失望的。”赵明慧坚定地回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