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
艾希恩下意识把手放在自己腰间的枪套上,但他随即发现身旁的夫妻二人亦像是早已有分工般,妻子从客厅侧边的漱洗室中拿出装有某种药物的储存瓶,而老皮尔则是将妻子递来的一次性注射器放进同样位置的特殊装置中。
从周围散发的无色雾气不难推出这是一个简易的冷冻装置,只见还覆盖有冻霜的注射器在装入液体药物后便被妻子一把夺下,转身冲向呼喊声传来的房间。
“……”
“标准的辉晶病简易急救流程,刚刚那个应该是辉晶病症状阻断剂,里面应该还混有一定的止痛剂与镇定剂,而适度的急冻能稍微缓解阻断剂与体内辉晶产生反应时的疼痛。”
西斯黎娜在之前教会实习时的记忆突然以一种最不想看到的方式呈现在自己的脑海中——这意味着老皮尔女儿的身体状况可能不是很“理想”。
她的眼神和艾希恩对上,后者稍稍点头,示意她去看看老皮尔女儿的情况。
“你说过你的女儿仍然在教会学院上学。”
艾希恩拍了拍瘫坐在一旁轻轻叹息的老皮尔,后者望着最里侧房间,轻轻摇头:
“现在也是…那些善良的修女们并没有抛弃图拉皮娅,事实上由政府和联合会牵头资助的福利学校也从未拒绝过任何患有辉晶病的孩子们入学,而且法尔坎特除了特定的密集公共场合,所有没有外源性传播的辉晶病患者几乎享有和正常人一样的权利,生活,工作,交友……”
毕竟死亡已经覆盖过这片土地,那辉晶病又算得上什么苦难呢?
“……那听起来现在的费南克斯大公干的还不错。”
艾希恩点头认同。
“是啊……”
“从大公开始颁布新的改革措施后,原本不在保障范围内的辉晶阻断剂开始得到了一定的补贴,而大公的承诺也如实兑现,因为工业转移裁撤等的工资补偿与退休发放都准时发放……”
老皮尔低头盯着地板,之前的哭喊已经变为里侧房间内传出的提问声和西斯黎娜温和的回应声,其后还不时有几声欢笑刺激着面前男人的眼眶。
“政府和大公没有辜负我们的期望,而我知道这样的日子已经是奢求。”
中年人试图用自己的棉手套堵住自己已经蔓延的泪水。
“就因为如此,我才后悔自己为什么这么无用,拼尽全力的工作加上社会的补贴都不能换取女儿正常的生活。”
“……”
“女儿喊你!还不赶紧过来!”
妻子的声音打断了男人的失落,他抓紧擦尽脸庞的泪水,和艾希恩打声招呼后便紧接着走进了房间内,随之出来的是西斯黎娜和妻子。
“怎么样?”
艾希恩看着西斯黎娜手中已经空了的注射器。
“病情很特殊……或许我们还得请她来讲讲孩子得病的原因比较……”
“叫我图拉玛娜就行…”
图拉玛娜又招呼着两人坐下,再续了茶水之后才开始回忆起肯定不会愉快的往事。
“我和皮尔是在那个北境侵蚀还未到封锁整个海峡的程度时相识的,那时他在法尔坎特国立造船厂中工作,隶属于运输部的一个组长,总的来说算是海军序列…而我来自一个还算富裕的教师家庭…但随之而来的两次大瘟疫带走了我的双亲…”
“抱歉……”
“啊!没事没事…这都是以前的往事罢了……”
图拉玛娜抚摸着自己手指上的那枚戒指,其间镌刻的宝石泛着深蓝的光。
“当时的我无法接受父母已经离开的事实,在我最绝望的时刻,是当时负责遗体运输的他陪我跟他们一同完成了最后一段旅途。”
“说实话,当时皮尔和他那些兄弟们之间的气氛挺让我感到羡慕的,直到那次瘟疫结束,我才知道原来他的家人也在那场瘟疫中丧生,而他为了所谓的“义务”甚至都没来得及和他们见上最后一面……”
图拉玛娜微微一笑,似乎又回到了那个和他再次相遇的下午。
“于是我们结了婚,我成为了一位幼师,而他继续在造船厂的工作,生活很幸福,也很顺利,女儿的降生更给我们带来了意外的喜悦…直到……”
“……”
“直到北境的污染彻底截断了航道,法尔坎特的主力舰队失踪在迷雾中,从此远洋经济彻底变为了一场切实发生过的幻梦。”
艾希恩替她说出了那段堪称噩梦的历史,迷雾与瘟疫,死亡与离别交织于现实,远洋经济的毁灭性衰退和舰队的失踪一夜间将繁荣的沿海工业与法尔坎特人的信心打击至谷底。
“嗯…那段时间里皮尔丢掉了自己的工作,海军的裁撤也仅保留了他的退伍工资,虽然分配的房屋和收入还是足以撑起我们正常的生活,但他和我承诺过……会给我和图拉皮娅最好的生活…哈哈哈……他确实是这样做的。”
这位女士的笑容自从她回忆起这段往事后便从未消失在她的脸颊。
“他不停的变换着工作,从早到晚,直到之前的上司将一样算是老活计的工作委托给他,诺——”
她指向门外停靠着的大家伙。
“自从他有了稳定的工作后,我们一家本来应该又恢复之前的生活……但意外还是打破了它——在一次运输过程中,皮尔带着图拉皮娅乘着车运输钢材,但由于长期的磨损,运输车的辉晶过滤装置最终因老化而失灵,碰巧那天他并没有启动运输车的自检……”
“所以抵抗力较差的图拉皮娅因此患上了辉晶病……”
西斯黎娜已经大概明白了事情的脉络。
“这会让他懊悔一辈子的,女士……”
艾希恩已经可以想象当时老皮尔的心情是怎样懊恼的了。
“不……我和图拉皮娅从来没有因为这而怨恨过他,我们一直是一个幸福的家庭,这种无意义的意外不是破坏我们之间爱的理由……”
图拉玛娜苦笑着摇头:
“只不过没人能够劝的动他自己,不是吗?”
一个男人的责任,一个父亲的责任。
艾希恩明白,自从女儿确诊的那一刻起,老皮尔便永远不可能原谅自己的这个过错,对女儿的悔恨将伴随这个男人的一生。
“图拉皮娅的状态有些特殊,她的感染区域主要聚集在左臂,这也可能是当天她接触过量辐射污染源的最初区域……但和平常不知情的感染不一样,图拉皮娅身体的其他部位似乎并没有出现明显的病变痕迹…你们肯定在第一时间就给他注射了阻断剂?”
西斯黎娜明白,如果没有第一时间注射阻断剂的话,按照教会医院和政府公立医院的经验来说,被感染者一般会在24小时内完全恶化,失去最后阻断的机会,只有在被感染初注射阻断剂才有阻断病情的效果。
“嗯…皮尔当时回到家就察觉到了异常,他当夜就驱车赶到宁静教会的医院给她注射了阻断剂……最终因为注射的还算及时,辉晶在血液中的蔓延止步于左臂,但已经没有治愈的可能性了…除非……”
“除非切除整个左臂,或者放弃治疗,等血液和辉晶彻底中和时,也就不存在疼痛了。”
西斯黎娜给出了和那些姐妹们相同的答案。
“其实和教会医院那些长时间未察觉自己状况的可怜人们相比,图拉皮娅已经算是极其幸运的那一批了,至少她还有方法去甩开这该死的绝症。”
身为教师的图拉玛娜何尝不知道这个结果已经算是万幸:
“只不过当时的皮尔肯定无法接受这个结果,更何况图拉皮娅还对钢琴有着难以自拔的热爱,我和皮尔都没有决心去提前结束她的梦想,更别说女儿自己也咬牙坚持住了这些年的疼痛……”
客厅内的钢琴亦是这些年图拉皮娅抗争的证明,她还只是个十二岁的孩子。
母亲为自己女儿的坚韧而骄傲不已,他们当然会支持她继续追逐自己的梦想,尽管每个人都知道暗淡的结局终究会在终点处等待。
“看来你们已经知道了病变的部位即使因阻断剂不会再蔓延,但她的左臂终究会因为辉晶浓度的过量而逐渐加剧疼痛,最终会导致辉晶从皮肤表面巨量析出……到时候…”
“没事,到时候她也可以当一位声乐老师,至少她现在还能和她喜欢的事物在一起,不是吗?”
图拉玛娜微笑着摇头,此时老皮尔也拉着图拉皮娅离开了最里面的房间,艾希恩甚至可以看到她臂弯绷带下的些许凸起,后者勉强挤出一丝微笑,看来止痛剂的药效开始褪去,阻断剂和血液结合作用引起的疼痛又开始充斥左臂。
“哥哥姐姐好。”
“你好,图拉皮娅?”
艾希恩本来起身准备和老皮尔一起扶着后者坐到他原来的沙发上,不过后者竟然执意要给客人们演奏一曲自己最爱的钢琴曲。
小女孩用力撑起身子,在西斯黎娜的陪同下敲下了第一个琴键。
悠扬的曲调穿过房间,洋溢在黑夜里的街道,引起路过行人们一刻驻足。
一曲终了,冷汗已经浸湿了她的衣衫。
“非常熟练的演奏,嗯…辉晶给你带来痛苦的同时,也变相加强了你的感知能力,对吗?”
艾希恩鼓掌,但他陈述的反而让演奏者一愣。
“辉晶病改变了你的左臂结构,我现在能感应到一些极其轻微的辉术反应。”
他抬头看向西斯黎娜,而后者轻轻给予了肯定的点头。
“您的意思是?”
老皮尔大概已经猜到了一些。
“你的女儿可能已经是一名后天性的辉术者,但具体的效应还因为年龄问题还不太明显,或者说这个年龄的孩子本来就不该拥有显性的辉术。”
老皮尔知道辉术者是什么,至少自己在原来的岗位上就见到一些军官拥有某些看似是魔术般的神迹。
“这算是坏事吗?”
“不知道……”
西斯黎娜解释道:
“如果她能有掌握这股力量的天赋的话,那左臂的病变可能因此而减缓,但如果没有的话……辉术失控的结果…”
她摇摇头,没有继续说下去。
“这……”
图拉玛娜脸庞露出明显的担忧。
“现在没必要过度担心,夫人。”
艾希恩拉起图拉皮娅的手,在夫妻惊讶的目光中撕开了包裹病变部位的绷带,里面凸出皮肤的辉晶清晰可见。
“小心感染,先生!”
老皮尔阻止的行为却被西斯黎娜拦下,而后艾希恩则轻轻用右手握住那些凸起块周围的皮肤。
金黄的微光在客厅中闪烁,炫目但温暖的感觉让图拉皮娅久违的忘记了一直伴随着自己的疼痛,她慢慢闭上了眼睛,不自觉的靠在了艾希恩腰间。
夫妻二人则惊讶的看着自己女儿手臂上凸出的辉晶块开始以肉眼可见的程度开始缓慢分解,融入艾希恩手心的微光中,虽然并没有完全消散,但女儿的疼痛明显有了缓和。
“神迹…您究竟是…不,实在无以感谢……”
“嘘……”
艾希恩慢慢抱起已经靠在自己身上睡着了的图拉皮娅,将她侧放在沙发上。
“我的一部分辉术能力,能暂时分解压制小部分的辉术反应,也包括镇压它们的活性。”
幸亏续约的力量还没有随着权杖的离手而完全消散。
“就当是车费了,算是一段不错的经历,对吧?我们的修女大人?”
艾希恩和西斯黎娜走到门边,相视一笑。
“她的病我还可以压制一阵子,期间应该不用再注射阻断剂…嗯…”
他把纸条上的地址用笔写给老皮尔。
“到时候感到有疼痛的时候就来这个地址找我,如果不在的话就要继续打药了哦?”
“嗯!实在是…不知道如何感谢你们。”
图拉玛娜本来是想把自己父母留下来的首饰交给面前的两位恩人,但转念一想他们又怎么会缺少这样普通的钱财。
女儿多久没露出这样舒适的睡颜了?
她还像做梦一般和丈夫站在门口,丝毫没有注意到两位客人已经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老皮尔点起一根他平时根本不敢拿出来的香烟,怀里是埋在他胸膛里的妻子。
“不是梦吗……”
他回想了下那个地址,欲言又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