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夜。
“长公子,该用晚膳了。”吕宁的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恭敬,自从长公子和家主不欢而散后,他近日来的情绪都不怎么好。
虽然也不至于发脾气。
但只要在宅院中,周身都萦绕着一股冷气。
吕宁为了自己的小命着想,连日来都小心翼翼的,分毫不敢出错。
云观复 “嗯” 了一声,掩去眸底所有的思绪。
踏入膳厅时,烛火摇曳中,一道纤细的身影正垂首立于桌旁,见他进来,立刻屈膝行礼。
“奴婢青禾,见过长公子。”
吕宁在旁解释:“这是家主特意派来伺候公子的侍女。”
云观复的目光在青禾低垂的颅顶停留片刻。
她的发髻梳得一丝不苟,袖口绣着的云纹与云家仆役的制式别无二致。
但那双手过于纤细,指尖没有半点劳作的薄茧,倒像是常年抚琴弄墨的模样。
晚膳间,青禾伺候得极为周到,添茶布菜的动作精准得仿佛早已摸清他的习惯。
云观复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忽然开口问道:“你入府多久了?”
青禾手中的茶盏微微一顿,随即镇定答道:“回长公子,奴婢今日刚入府。”
他略一抬眸,青禾便知道自己说错了话,顿时将头更低下来。
“你入府多久了?”
端坐在桌前的长公子放下手中的茶盏,瓷器与木质桌面相接间发出一声轻响。
青禾脸色微变,连忙俯身跪倒道:“回长公子,奴婢入云府已经十三年。”
云观复半阖眼帘。
父亲向来只重视他的能力和经营的名声,在生活琐事上统统漠不关心。
可这次,他却反常的专门送来一个培养好的婢女。
云观复长睫微颤。
吕宁站在门口,一身褐色长衫,不仔细看,几乎隐没在夜色中。
云观复心底嗤笑。
他明白父亲此举的意思了。
身为云氏家主,他的的野心绝不会轻易动摇,家族的兴衰荣辱都系于这场豪赌之上。
他知道自己精心培育的儿子是个聪明人,不会蠢到公然违抗父亲,让自己的少主之位难保,落得一个与那些 “废子” 同样的下场。
可若是顺从他,默认与祁川梧合作,大越的江山便会岌岌可危,而那位金尊玉贵的骄阳公主也将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所以,在察觉到云观复隐晦的,强行压抑的情绪后,云家主送来了青禾。
试探,也是询问。
你,云氏长公子,选择站在哪边?
——
青禾沉默的站在长公子床边帐幔前,眼中毫无情绪,机械性的执行任务般一件件褪去衣衫。
“还……还请……长公子您怜惜……”
娇声说完这句话后,青禾试探的伸出手伸入床幔。
没有得到阻止。
她心中一喜,大着胆子往前迈出一步。
“长公子…”
娇柔的声音戛然而止。
月色透过雪色轻纱,映照着床榻上空荡荡的一片。
青禾满目惊诧和慌乱。
人不见了?
此刻,云观复正乔装打扮,犹如一道毫不起眼的影子般跟在祁川梧身后。
这位大魏来的质子夜间活动十分丰富。
前脚从将门受宠庶女的阁楼离开,后脚就去了新科状元郎家诉说满腔治国之策。
顺路走到郁郁不得志的书生家中慷慨陈词,向出身世家的官员许以重利。
来到贫民区目标明确的帮了把快要饿死的小少年,转角又踏上青楼,和孤傲花魁畅谈一夜。
清晨,祁川梧才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了自己清冷的宫殿中。
云观复:“………”
祁川梧能在短时间内发展出势力,也和他的努力有关吧。
因为,又有一身宫女装扮的小姑娘鬼鬼祟祟摸了进去。
“祁殿下!”
“婉儿!”
两人热情相拥,隐在角落的云观复心情复杂,眼尾余光略略扫过祁川梧的腰间。
“殿下,不过几日未见,您怎么又瘦了?”婉儿说着,泪盈于睫,“您可是尊贵的皇子呀!如今,真真是受苦了!”
祁川梧精致的面容上闪过一丝晦暗。
再抬起头来,他轻叹一声,一手揽住婉儿的肩头,唇角略扬。
“如今的境况都是暂时的,”他笑容安抚,“就算身处他国,屈辱为质,但能遇到婉儿你,我也算是转苦为甜了。”
情话动人。
婉儿已经感动到轻颤着身体献上红唇。
“得君如此深情厚谊,婉儿三生有幸!”
她凝视着情郎勾人的双眸,“祁郎,你放心,我一定会帮你,不惜一切代价!”
祁川梧但笑不语,只双臂搂紧了婉儿的腰。
婉儿是霍朝月的贴身宫女,份量可不小。
这么好的棋子,自然要用在关键时刻。
晨光微熹。
云观复不想再看祁川梧的风流事迹,探寻一番线索后回了府邸。
他只一瞬就发现了有人来过。
云观复收回了即将越过门槛的脚,面无表情的摸出一只火折子。
可惜了。
他心想。
房中还有他专门寻来的一副白玉棋子,本是要送给骄阳殿下的,现在,却被外人弄脏了。
一边可惜,一边毫无留恋的将火折子扔了进去。
很快,火舌就开始贪婪的吞噬一切。
吕宁连滚带爬的冲进院中时,就看到青禾露出大片肌肤,只狼狈裹着床幔瘫倒在长公子脚边。
不远处,大火吞噬了房屋。
云观复静立在原地,面色平静。
而正是这平静,却让吕宁双腿一软,扑通跪倒在原地。
“灭火。”云观复轻飘飘丢下两个字,去了其他院子洗漱换衣。
一个时辰后,浑身黑灰,手臂脸颊都带着烧伤的吕宁压着青禾跪在了门外。
家主不是心慈手软之人,他不敢背叛。
但从诸位兄弟中厮杀出来,年少成名的长公子,又是什么好糊弄的人吗?
周身的痛都比不上从心底翻涌到口腔的苦涩,吕宁只觉得自己像是疾风中的小草,根本无法掌控命运。
片刻后,云观复推开窗,双眼还落在手中的书卷上。
“你恨吗?”
吕宁颤抖一下,深深磕了个头,“吕宁深受长公子知遇之恩,岂敢生恨?”
云观复闻言,竟然轻笑出声。
“你该恨的,是不敢,而不是不能。”
吕宁慌乱不已,后背的衣衫都被冷汗浸透了。
他试图解释,“公子,不是…”
“下去吧。”
云观复合上了窗。
将外界纷扰和隐约抽泣全都拦在外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