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兴庆宫。
李纯再一次失眠了。
自从那份来自兰州的“奏折”八百里加急送到案头之后,他已经整整两天两夜没有合眼。
奏折上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烧红的烙铁,深深地烙在他的心里,让他既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兴奋,又伴随着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
“开放商贸……迁徙流民……巡查天下,先斩后奏……”
李纯反复咀嚼着这三条要求,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龙案。
前两条,虽然有些霸道,但还在他的预料和承受范围之内。
开放商贸,朝廷可以增加税收;迁徙流民,也能减轻关中地区的压力,把包袱甩给西北。这些,他都可以接受,甚至乐见其成。
但第三条,实在是太狠了!
“巡查天下,先斩后奏!”
这八个字,就如同一柄出鞘的绝世凶剑,寒光凛冽,杀气冲天。
他很清楚,这柄剑一旦递出去,要斩的,就是那些平日里与他“共治天下”的世家门阀!
崔、卢、王、郑……这些传承了数百年的高门大姓,他们的根系早已盘根错节,深入帝国的每一寸肌体。
他们的子弟遍布朝堂,他们的财富富可敌国,他们的影响力甚至在某些地方超过了皇权本身。
李纯对他们恨之入骨,做梦都想将他们连根拔起。
可他不敢。
因为他知道,一旦真的动手,整个帝国的统治秩序都会在瞬间崩塌。
那些掌控着地方行政、舆论、经济的世家,会立刻让他这个皇帝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孤家寡人。
但现在,那个西北王,那个百无禁忌的李唐,主动请缨,要来做这件事!
他就像一个最高明的屠夫,准确地找到了自己最想宰杀,却又无从下刀的那头肥猪。
李纯的心脏,因为兴奋而剧烈地跳动起来。
他仿佛已经看到,在西北那柄屠刀的挥舞下,一个个脑满肠肥的世家轰然倒塌,他们囤积了数百年的财富、土地、人口,都将重新回到朝廷的掌控之中!
到那时,国库充盈,皇权重振,他李纯,将成为超越太宗皇帝的千古一帝!
然而,兴奋过后,便是无边的恐惧。
这柄剑,太锋利了。
锋利到足以斩断世家门阀的枷锁,也同样足以刺穿他李唐皇室的胸膛。
今天,李唐可以用这“先斩后奏”之权去对付世家,明天,他会不会用同样的权力来对付朝廷,对付他这个皇帝?
将如此大的权力交到一个手握数十万虎狼之师的藩王手中,这与引狼入室何异?
这已经不是“与虎谋皮”,而是直接把自己的脖子送到了老虎的嘴边!
“陛下,夜深了,该歇息了。”
贴身的老太监着一张老脸,小心翼翼地劝道。
李纯仿佛没有听见,依旧死死地盯着那份奏折,眼神在狂热与恐惧之间不断切换。
“你说……朕该不该答应?”
他突然开口,声音沙哑干涩。
这名老太监心中一凛,知道这是皇帝在考较自己,连忙跪伏在地,颤声道:
“老奴愚钝,不敢妄议朝政。只是……老奴觉得,西北王此举,于公,是为陛下分忧,为朝廷清弊;于私,也是壮大其自身。此乃阳谋,堂堂正正。”
“阳谋……”
李纯喃喃自语,苦笑一声,叹声说道:
“是啊,阳谋!他把一切都摆在了明面上。他告诉朕,他要这把刀,就是要去杀人,杀朕想杀又不敢杀的人。
朕若是给了,就要承担他坐大失控的风险;若是不给……呵呵,朕现在,还有不给的资格吗?”
他想起了那五万旦夕易主的神策新军,想起了那形同虚设的黄河防线。
拒绝的后果,他承受不起。
老太监将头埋得更低了,不敢接话。这种关乎国运的抉择,他一个宦官,多说一个字都是取死之道。
大殿内,再次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良久,李纯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浊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
“拟旨!”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老太监精神一振,连忙起身,侍立在旁,准备记录。
“准西北王李唐所奏三事!”
“着中书省、门下省即刻行文天下。自即日起,凡西北王府所属商队,于大唐境内通行,所有关卡不得查验、不得阻拦、不得征收任何税赋!违者,以谋逆论处!”
“着户部、京兆府、河南府、河北道各级官府,张贴榜文,晓谕万民。凡无地、少地之流民,愿迁徙西北者,官府需妥善安置,发放路引,并提供三日口粮,不得有误!若有地方豪强、世家大族胆敢阻挠,一经查实,主事者斩,家产充公!”
说到这里,李纯停顿了一下,拿起御笔,亲自在一方空白的圣旨上,写下了几个字。
他看着那几个字,眼神复杂到了极点,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沉声念道:
“朕,另赐西北王金牌一面,上刻‘如朕亲临’四字!特设‘天下巡查司’,以西北王李唐为督办。
凡巡查司所属,持王府令符行事者,可巡查天下,上至藩镇节度,下至州县豪强,但凡有不法事,可……先斩后奏,其逆产,按其所奏,三七分之!”
“轰!”
老太监只觉得脑中一声巨响,整个人都懵了。
他跟在皇帝身边二十多年,从未见过如此……如此疯狂的旨意!
这已经不是授权了,这是在分权!是把大唐一半的江山,一半的生杀予夺大权,拱手送给了那个远在西北的藩王!
他甚至怀疑,皇帝是不是因为几日不眠,神智不清了。
“陛……陛下……三思啊!”
老太监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老泪纵横,哭诉道:“此旨一出,天下必然大乱!皇权……皇权将荡然无存啊!”
“荡然无存?”
李纯惨然一笑,笑声中充满了自嘲与悲凉,很是无奈地叹然说道:
“朕的皇权,如今又还剩下几分?是被那些世家架空,在文书奏章中苟延残喘,还是被这头来自西北的猛虎,撕咬得鲜血淋漓?两者之间,朕,宁愿选择后者!”
“至少,后者还能让朕看到那些蛀虫被一个个清除,看到这腐朽的帝国,还有一丝被涤荡干净的希望!”
他将手中的御笔重重地掷在龙案上,双目赤红,状若疯魔。
“就这么定了!立刻发往政事堂,让宰相们议,不,让他们用印!谁敢反对,就让他去跟西北王的那五万大军讲道理!”
“发往天下!昭告万民!朕就是要让所有人都知道,朕的剑,已经交给了西北王!谁想试试这把剑的锋利,尽管上前!”
这一刻的李纯,不再是那个优柔寡断的皇帝,而是一个输光了一切,压上自己性命的赌徒。
他赌的,是李唐的刀,会先砍向世家,而不是他自己。
他赌的,是大唐的国运,能在毁灭的边缘,迎来新生。
看着状若癫狂的皇帝,老太监浑身冰凉,他知道,一切都已无法挽回。
一道足以颠覆整个大唐统治秩序的圣旨,就这样,在一场豪赌中,诞生了。
当这份盖着玉玺和政事堂大印的圣旨以最快的速度传出长安,送往兰州的同时,其副本也被快马送往帝国各地。
一石激起千层浪!
整个天下,彻底沸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