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射早该接受事实,自己当年有眼无珠,看上了如此虚伪恶毒之人。
可是如今,她所剩无几的灵力,已经无法保护素楝,更遑论师姐。难道,这世界便毫无公理了吗?
忠心坚贞之人,为天下子民之人,最终都要落得如她姑射家族一般的下场吗?
“苍天啊!”姑射在心里默默呐喊,树影横斜,透出的光打在她苍白的脸上,显出无限的凄惶。
姑射紧紧抓住挂在脖子上的璇岚,她从未对自己的身世这般恨过。若她也有父母,也有亲人,若姑射家族不是今天这般残破,她尔朱林樰是不是也不会陷入今日这般绝境?
璇岚之玉似乎是受到某种感召,发出微弱的光,几不可见。
可是,身为母亲,即便只剩下最后一口气,她也要挣扎着向前,向前,再向前……
天刑台已经很久没有开放了。到底有多久,没人能说清楚。见过它的神仙鬼怪,要么已得道,要么已逝世。
世人都以为天刑台应该在天牢附近,今日得见,才知事实却并非如此。世人都道,天刑台乃是六界八荒最高的刑罚之地,彰显天地正义。
然而,却也不尽然。
对现世的人来说,与其说它是一种刑罚,不如说它是一种象征。都道它威慑六界,不偏不倚。如今看来,它也不过是天帝统治六界的工具。
它的确威慑天下,却是替天界的统治者威慑这“属于”天界的天下。
幽幽天堑之上,刚长出嫩芽的绿草随着深渊里吹上来的风微微颤动着,让人不禁怀念这里铺满黄花的时候。在合适的季节里,黄色的铃铛一样的花儿,在风的邀请下翩翩起舞,像是夜宴之上的乐舞,让人沉醉,让人痴迷。
在那地毯一样无限延伸的绿色里,有一座高塔若隐若现。首先发现的是一个守门的小兵,“呀,那里怎么有一座山?”
“不是山,像是一座塔!”另一个回答。
若是这两个小兵再看仔细一些,便会发现,在这塔上站立着两个人影,他们便是赫赫有名的“雷公电母”,掌管刑罚的神。这一对甚少出现在公众视野的神“神仙眷侣”,和传闻中一样的严肃可怕。山一样的身姿,粗犷的五官,不苟言笑的神情,和一般意义上散发慈爱和善意的神不一样,他们带来的是雷厉风行的严刑。
人神共愤的造孽者,必将受到雷电之刑。抽其筋骨,碾成齑粉,散其魂魄,断其往生。生前承受抽骨剥皮之痛,死后魂飞魄散,再无生还。
承受此刑者,必然至少是万恶不赦者。
而素问仙人这般德高望重的一方守土之神,按理说,即便有错,也不该如此。
收到恩旨的六界贵人,原本都是怀着一颗祝福的心上天参加婚礼,至多这祝福的心意中掺杂着攀附结交的意思。他们都未曾料到,伏夷醉翁之意不在酒。婚礼过后都被告知暂时无法离开,需得来观一场同样盛大的“葬礼”。
人人有意见,却无人敢质疑。昨日贵客变成了今日的人质。他们都明白,尽管天界式微,但他们毕竟在人家的屋檐之下。如今在此受刑的是素问仙人,或者转瞬之间,下一个遭殃的就是自己。
而这,恐怕也是天帝和伏夷的目的。
自古以来,杀鸡儆猴是君主最爱的戏码。
今日,太阳照常升起,那喷薄的红日从云层跳出来的时候,金色的光芒散落在玉英神府的观景台上,照射在清凉殿的柿子树上。一瞬间,昭月公主府的栀子开了,满堂春雪,芬芳馥郁。玖容宫中的海棠,竟也提前开了,那名为长寿冠的海棠,常常让人误以为它是“朱砂”。
不过再红的朱砂,也比不过岁月漫长的侵蚀,总归一天会褪色。
玖容站在海棠树下,心中畅快无比。
“少昊,你们终究是败给了我,不是吗?”
玖容的脸上带着与年纪不符的柔情,眼中却充满了恨意。可恨,斯人已逝,却依旧化作云雾,化作光,化作水,无处不在,却又无迹可寻。
然而她终究不愿意承认自己输了。或许,她永远也不明白,活着的人终究只能输给死去的人。
灿烂的金光,一扫黑夜中天堑的森然。虽依旧无人敢凝视深渊,却能见雾气缭绕,阳光下多几分温暖,平添几分清新,看起来竟也和那雨后青山一样秀美。
可天堑终究不是平常山川可比。
除了刑神,素楝和虞瑾恐怕是到的最早的。他们不敢惊动雷神,只远远地站着,装作来往的宾客,暗中观察形势。
他们比那守门的小兵看的更加清楚。
与其说那天刑台坐落在天堑边上,不如说它飘在天上。和幻花岛不一样,这天刑台是一座空中楼阁,并且是一座只有结构框架却无实体的漂浮的“塔”。
近看,它更像是一个大大的六边形的风筝骨架。而这巨大的六边形之上,是若隐若现细纱一般的絮状物,它们纵横交织,随风微动,向上延伸,渐渐绞在一起,远远看着就成了一座虚空塔。
在阳光的照耀下,那絮状物像是植物的藤蔓,不断的往上爬,却因为找不到附着物,便张牙舞爪。然而,或许是因为那些“藤蔓”的色彩,淡青淡黄淡紫,饱和度的低的七彩色,让它显得不那么恐怖,反倒能瞧出些淡彩墨画的美感来。
然而,两位刑神却站的远远的,并不靠近那彩色的虚爪。
天堑边本来是种植着四季常青的高大树木,却不知为何在此处变停止了。所以,远远望去,这里便如初春的草原一样广阔。清新的黄花草,让人忍不住想要亲近。远处的虚空塔,似梦幻中的楼阁。
如若这不是天刑台,倒是一处能赏玩的好风景。
华璎看着素楝,她今日一身白衣,和这蓝天、绿草,甚至幽深的悬崖竟是十分相配,显出无限的清丽出来。他看了看自己,脸上带着满意的笑容。他这一身玄色衣衫,倒也和素楝颇为相配。
一黑一白,多么般配!
华璎勾勾嘴角,笑容带着几分不羁,几分嘲讽——只盼今日他们都能逃出生天,不要变成那地府的黑白无常鬼才好。但是无论上天还是入地,到今日,他再也不会离开素楝了。
想到这里,他伸出手,握住了另外一只。她看似镇定,手心却早就出了汗。
素楝不怕死,她只怕自己死的不值得,怕自己成为负累。
似乎是感觉到了华璎的安慰,她转头朝华璎笑了笑。圆圆的眼睛,忽闪忽闪,依旧如初见之时那般明亮。
华璎将手握紧了些,朝素楝点了点头。
雷公电母只按照天帝要求行刑,从不管身外之事。他们遵从旨意,早早来到这里掌控局面,以确保行刑顺利进行。
青碧草地上的这两位,不知道是哪家的公子小姐,男才女貌,般配的很。听说昭月公主刚刚和那氓山虞瑾成婚。只不过,来此地散步,却欣赏不到什么好风景……这两位尊神也只是这么想着,并不言语,也不行动。
因为天帝未曾吩咐。
日光渐盛,人潮涌动。贵客们陆陆续续到场,素楝和华璎就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只剩风吹动衣袂翩翩。
二人心照不宣。
与其去寻找素问仙人,不如在这里等她出现。不论是哪种情况,他们都免不了要面对强大的对手。不论是救阿婆,还是揭示伏夷的丑恶,不过是共生或者共死。
但是苟且偷生,却是万万不能的。
活在这世上,总会有那样的的时刻: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明知山有虎而行之。
是以二人站在这里,带着生死看淡的意味,带着殉道者的庄严,让人不敢直视,不忍随意评论。
来人中有不少认识华璎的,此番境遇之下,人人自危,竟未有一人上前打招呼。也有人认出了素楝,那是妖界曾经大张旗鼓要册封的“碧珑公主”。即便有好事者,而当此时刻,却也无一人议论。
一时这天刑台,人头攒动,却出奇的安静。
直到华钰的到来。
很多年前,华钰曾在天堑的那一边遥遥相望,拼了命想要过来。那时的他,十分向往这里的风景。而今,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老了,再没有那永远也用不完的精力,也失去了那蓬勃的欲望和踌躇满志的勇气。
甚至于,在看到华璎的瞬间,他有一丝的慌乱。因为如今的华钰实在是没有把握,在和伏夷做交易的情况下,保护好他和信云的孩子。
华璎不是去了凡间?自己还特意派人去送信,让他不必着急回来。
虽然有疑问,华钰却未曾表现出来。只装作华璎是和自己一起上天来赴宴的,缓缓走向他。
然而,站在华璎旁边的一个女子,却让他慌了神——竟然和信云确有几分相似。
在那场他精心为女儿打造的回归盛典之上,失而复得的女儿却上演了一场逃亡记,而自己的亲子竟然是帮凶!
满堂宾客哗然,他嶀琈王成了一个笑话。然而,请了六界宾客却只看一场笑话的华钰,却并未生气。
说到底,他问心有愧。养在身边的华璎又能如何,还不是一身病?
是以,华钰未曾恼怒,也再不追问,儿孙自有儿孙福嘛!既然素楝想要的是自由,而不是那劳什子“碧珑公主”的称号,那便随她去吧。
那一场“闹剧”至今,已经一年有余。素楝长大了些,一袭白衣站在那里静静不动的样子,像极了当年的信云。
这一双儿女,不避人,就这么直愣愣的看着天上的虚空塔,必然是为了那素问仙人。
华钰的心沉了下去。
决不能任由此二人胡闹!
若是在平常,众人自然是要看看,那逃跑的公主如何面对老父亲的戏码。只是如今,面对着天刑台,反倒都没了心情。
华钰走到华璎身边,朝素楝点点头。素楝微微回礼,以见长辈。华璎轻声喊道,“父亲!”
“你还知道我是你父亲!”华钰强压心中愤怒,“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场合!还不快带你妹妹走!”
在天帝和伏夷来之前,华璎和素楝必须离开。或许伏夷现在无暇追问,但是保不齐便生出斩草除根的念头——也不知天帝到底为何如此恨花家。
“我不走!楝楝在哪儿,我就在哪儿!”华璎语气坚决。他心中庆幸,父亲还不知道楝楝的身世。
这样,多少会护着她一些。
众目睽睽之下,华钰无法将这已经成年的儿子怎样,何况此乃天家之地。
那种惶惶之感,再次升了起来,看着这一对儿女,华钰心中越发不安起来!
素楝看着华钰,才一年多不见,嶀琈王苍老了很多。虽然华钰并非他的父亲,但是在皋深山、松琴湖,是眼前之人,给了她此生唯一的父爱。
她转头看了看华璎:而身边之人,自己已经无法给予什么,实在不能拖累他了。
于是素楝对华钰笑了笑,眼中尽是感激和安慰。
“三哥哥,你便送我到这里吧,也算是尽了兄妹之谊。我是阿婆养大的,不能看着她去死。你,这便回去吧!”素楝的声音,在这安静而空旷的绿草地上空灵而清晰,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听见了。
细究起来,岑素楝不姓岑,甚至也不姓华,她姓花。细究起来,她便是那花家和妖界私联通婚的罪证。此刻前来,想必是存了一份鱼死网破之心。
众人唏嘘,这样的玲珑清丽的一个少女,今日竟要折在此处了吗?若是天帝连这样一个孩子都不放过……
围观之人有同情者,有看热闹者,更有不怀好意者。
人群中有一人,以纱巾覆面,只露一双眼睛。当她看到华钰、华璎和岑素楝并肩而立,看起来父慈子孝,言笑晏晏的样子时,眼睛里的恨意再也掩盖不住。
那人便是辛玥儿。
辛玥儿只恨自己如今功力微弱,无法冲向前去,将那酷似故人的面孔从眼前清除。然而,这茫茫众人之中,也只有她知道,眼前那虽长得像花信云的女子,却并非花信云的女儿。
所以,当辛玥儿看到华钰着急的样子,看着华璎护卫寸步不离的样子,她的眼中流露出一些快慰。从妖界出发的时候,她将一切事宜暂时交给了华玲。玲儿那丫头就是心软,一再嘱咐自己不要再计较往事,放过华璎。
可是,不是她不放过华璎,要怪,就只能怪他命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