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再度开口，声音有些干涩：“敢问，是哪一朝的大官？”
“是四百年前的夏朝，就是夏宣帝在位第十二年的那次大旱。”冯大爷摸了摸稀疏的胡子，那次大旱被记载在史书上，是前所未有的严重，“史书中记载含糊，野史中大多数也是编造。只不过，大家都宁愿相信，那位大官的为民为国忠义之心感动上天，他飞升成了神仙，最终以一场大雨结束了长达十五年的大旱。”
徐蔚然悄悄伸手盖住双眼，遮住湿润的眼眶。
真好，那场大旱结束，还有人能活下来。
夜里黑，冯大爷没瞧见，三五斤却将师父的举动看清楚了。
他能从师父身上感受到悲伤。
片刻之后，情绪平复，徐蔚然放下手又是一副笑呵呵的样子：“这般说来，我都很想去那位大官墓前上一炷香，说不定还能得到一些指点呢！”
他是道士，说出这番话也不奇怪。
“改天，改天吧。”冯大爷撑着桌子站起来，“天都黑了，我去给你们准备晚饭。家里没什么吃的，你们别嫌寒酸。”
徐蔚然立马站起来，扶了一把冯大爷：“不嫌弃的。徒儿啊，去帮大爷一把。”
三五斤应声，背着包袱走进了厨房，又从随身的包袱里掏出了腊肉之类的东西。
师徒两个出门在外，时常睡在野外，最需要的就是能保存很久的食物了。
当天晚上，三人在院子里饱餐一顿，冯大爷高兴得挖出了自己酿的酒，趁着酒劲又拉着徐蔚然絮絮叨叨说了许多年轻的事情。
直到半夜，冯大爷喝醉了，这才结束晚饭。
吃饭前，冯大爷大概就猜到了自己会喝醉，将厨房隔壁的小屋子整理出来，放上木板，垫了竹席，再加两床被子，就是师徒二人的休息之处了。
深夜，三五斤和徐蔚然挤在一张床上，透过破洞的窗户还能看到满天繁星。
他感觉到身边的师父一直没有睡，开口问：“师父，是有心事吗？”
徐蔚然闭着眼却半点睡意都没有，他的心中还在想着那场大旱和那个救国救民的大官，开口却说：“你没发现吗？大爷喝了那么多酒，到最后醉的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他却半个字都没有透露咱们在村口遇到的……人。”
“大爷是唯一生活在这里的凡人，看他态度熟稔，与那虎精认识许久。我只是想不明白，”三五斤翻了个身，面对徐蔚然，“师父，虎精为什么不吃了他，是嫌他太老了吗？”
“书里说，老虎最喜欢吃人的。”
这个问题，徐蔚然回答不了，也不想回答，甚至觉得扫兴。
他干脆背对着三五斤，拉了拉被子：“不知道，睡觉。”
第二日，徐蔚然在晨光下睁开眼，听到了院门打开的声音，伴随着公鸡鸣叫和黑狗兴奋的叫声。
冯大爷几十年如一日，每日起来都要去山上看一圈。
如今年纪大了，也只有在下雨的时候不会进山了。
他一手拄着拐杖，一手牵着大黑狗，黑狗嘴巴里叼着没点燃的灯笼。
清晨的山里还是很冷的，露珠落在身上一切都是湿漉漉的。
冯大爷拉紧身上的衣服，刚要出门，就被身后的人叫住。
他没有感到意外，发出邀请：“要随老头子进山看看吗？”
徐蔚然笑着答应，跟在冯大爷身后踏入了茫茫晨雾里。
明明昨日刚刚进入这座老林山的时候，徐蔚然哪哪儿都觉得不喜欢，哪哪儿都充满了阴气和恶意。
今日随着冯大爷进山，不知是因为什么原因，这座山林变得寻常，寻常的树，寻常的雾，甚至听着耳边的鸟鸣还感到几分舒心怡然。
冯大爷走在前面，徐蔚然跟在后头，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天。
别看冯大爷年纪大了，可手脚依旧利索，不多时就来到了半山腰，停在一座墓碑前。
他拍了拍大黑狗，大黑狗乖乖的将灯笼放在一边，从角落里拖出一把扫帚。
冯大爷一边清扫着墓碑周围的落叶，大黑狗在旁边用牙齿拔草，将那些深深扎根的杂草用爪子挖出来。
一人一狗配合默契，如同之前的每一天。
徐蔚然站在墓碑前，朝四周望去，掐算一番。
如今老林山变化很大，很多从前有的东西都被深埋在了地下，可也能隐约看出来，这座坟墓从前修葺的是如何华丽。
往前走几步，徐蔚然先是对着墓碑拜了拜，默念几声“无量天尊”。
他在墓碑前蹲下，墓碑经过风吹日晒早就磨去了上面的字，连带着那些雕刻精美的浮雕也模糊不清。
“夏……之……言……”徐蔚然皱着眉看了半天，也只能依稀辨认出几个字。
看来是没机会认识这位传说中功德无量的大官了。
不过，他打心底里感谢这位大官。
当年旱灾严重，娘在他们逃亡途中病死，他自己最后也死在了城外。
可他的家乡还有许多亲人，这位大官所救助的平民里，或许就有他奄奄一息的亲人。
将周围打扫干净，冯大爷又从怀里掏出一块棉布，蹲在墓碑前仔仔细细擦拭一番。
“这样的事儿，我经常干。以前有力气的时候，每天都来，那时候我的小孙儿就像跟屁虫一样跟在我后头，帮我提东西，拔草，驱虫。”冯大爷怀念地眯起眼，“我儿子不喜欢这个，他总想着进城里住大屋子，可是他一个大字不识的糙汉怎么办得到呢？”
“后来儿子走了，孙儿没了，我也渐渐老了。这些事情，也没精力再一日日重复。”冯大爷撑着膝盖站起来，许是蹲久了，身形摇晃，“我只能每日爬上来看一眼，看看哪里不好了，缺什么了。后来养了大黑，这畜生通人性，会帮我拿东西。隔个十天半个月，我就会过来，像这样打扫整理一下。这小子帮我不少！”
他拍了拍大黑狗的脑袋，大黑狗像是知道主人在夸奖它，高兴地直摇尾巴。
“虽是畜生，却纯粹。”徐蔚然赞了一声，能看出来老人与狗的感情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