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如玦赶至望城坊时，昭王殿下正举着空空如也的茶杯，倚在窗旁，远远眺着还在修缮涂刷的宫墙。
红墙斑驳，亮瓦零落，天家视比天高的颜面早在京城乱局之中荡然无存，然而哪怕四方城中仍散落着遍地断垣残瓦，先抹平颜面上的炮灰裂痕仍是重中之重。
主街上也不知道哪个大户人家续弦占道，敲锣打鼓闹得比八抬大轿娶正室都热闹，窄街这会儿人来人往，连带着平日里生意不咸不淡的望城坊都跟着客满盈门。
不久前弥漫满天的狼烟烽火于百姓而言不过匆匆，雨过天晴艳阳高照，没甚么人愿意抱着悲天悯人过活——哪怕朝堂之上如今暗流汹涌，寻常百姓家发愁的总归绕不过生老病死柴米油盐，只要刀不悬颈，日子该过还是得过。
“大清早就差人通禀说要跟我幽会？怎么反倒是你迟来了这么久？”昭王收回远望的视线，噙着笑意踱回桌旁坐下，一边颔首示意厢外引路的侍卫周西阖门退下，一边托着还有余温的茶壶斟了杯茶递给温如玦，笑声问道，“看人家娶媳妇儿的热闹去了？”
“……主街堵着，绕远过来的，结果碰上巷子里一户人家丧事送山。”温如玦对昭王殿下好话不会好好说的臭毛病习以为常，抖了抖衣袖上沾的晦气，坐下抿了口茶，也不跟他客气，劈头盖脸地问道，“户部忙得要命，我开门见山……文思齐的事儿是不是你安排府上侍卫有意透露出来的？”温如玦抬眼觑着昭王不动如山的神色，顿了一下，继续问道，“秦家藏在当铺的账簿还是名簿的又是怎么回事儿？你究竟知情多少？又是从哪儿得到的消息？”
昭王被他这咄咄逼人的架势逗笑了，怕了他似的摆了摆手，先没作答，只回问了一句，“……太子让你打听的？”
“他是其一。”温如玦拧着眉，朝局如今颠了个个儿，温如玦忙得不可开交，眼底发青，愁思里掺着显而易见的疲惫，他没任由昭王把话题绕开，不依不饶道，“当初我听小珂说皇上在华庭殿提起时州的时候就觉得不对劲，这都什么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了，怎么就忽然提起时家……结果不多时日，文思齐藏在黑市的账簿就被翻了出来，这事儿怎么可能这么巧？”
昭王笑了一下，漫不经心道，“嘿，他还真就是这么巧。”
“……那秦家的事是怎么回事儿？”温如珂不想听他打太极兜圈子，搁下茶杯又问，“二十年前秦守之栽赃我家的事儿你应当知道，如今秦守之已经一遭从云巅之上摔了下来，这么落井下石，日后皇上若是哪日清醒琢磨过味儿来，你觉得他会作何想法？”
“京城这么一闹，老爷子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他即便有何想法又能如何？靠着玄衣卫？尚书大人，别逗了，太子如今往玄衣卫里塞了多少耳目你比我清楚。”昭王眼角眉梢的笑意冷冷地落下来，“你不就是担心父皇日后担心，落井下会这事儿是你温家撺掇起来的吗？身后傍着太子这座靠山，你怕甚么？以往宽厚仁德的懿德太子如今为了稳固东宫地位，学会了斩草除根不择手段，父皇高兴还来不及呢……”
温如玦一愣，一时不知该苛责他堂而皇之的大逆不道，还是该慨叹他胡来还有理，漠然看了他半晌，浅浅叹了口气。
“我不是来责问的……我只是想提醒你——”温如玦抿唇犹豫了一下，似乎是在揣度他所知晓的实情究竟该透露给昭王几分，“唔……你知道玄衣卫最近杀的人都是什么来路吗？”
昭王正耷拉着眉眼摆弄着手里的茶杯，闻言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缓慢地蹙起眉，不解道，“不都是当年秦守之陷害朝中忠良的那些狗腿子手下吗？”
“不尽然。”温如玦心里焦躁得要命，喝了口茶水润喉，“我知道的并不完全，但目前据我所知，玄衣卫在处置的这些人，大多都是当年方苓诈死之后，秦守之暗查追杀时动用的人手……方苓你应当记得吧？贵妃娘娘宫里伺候肃王殿下的宫女，后来嫁到我家的那个——”
“……意图在京城谋乱的西域细作。”昭王摆弄茶杯的动作停滞良久，忽然想到甚么似的低低地笑了笑，“如果是秦守之自己追杀方苓施以报复，那么玄衣卫彻查此事时应当会先审后杀。但现在根本就是不由分说地灭口……也就是说，父皇对这些人的所作所为心知肚明，知道根本不能留他们的活口。”
“倘若只是单纯的清剿细作，何至于这么见不得光？这里面你我不知的真相实在太多了，孙诚查出这几个账簿名簿的时候皇上脸都青了……”温如玦脸色深沉，看着昭王殿下嬉皮笑脸愁上加愁，“太子既然差我调查留意，想必是心里已经生疑，日后免不了找你旁敲侧击的打探，你最好心里有点儿底。”
经此责问忽然间“醍醐灌顶”的昭王不甚在意地捻起茶点，摆了摆手，“文思齐这案子现如今牵扯着太子的心思，太子即便对长街当铺的事儿是我有意撺掇心有猜忌，这会儿也脱不开身找我来‘旁敲侧击’。”
温如玦嫌弃地向后缩了一下，避开昭王殿下挥舞的糕饼渣滓，“你甚么意思？”
昭王咬着一口酥，一开口说话满嘴喷饼屑，赶忙捂着嘴嚼完又顺了口茶，这才舔着黏在臼齿上的清甜馅儿，缓慢道，“先皇后殡天已久，朝中对这东宫之位的人选心生二致的不在少数，东宫能稳稳当当这么多年，全凭着那些老顽固的坚持维护。但秦守之一事之后东阁老告老还乡，最把太子当根儿葱的就剩下文思齐这么一个老光棍儿，礼部尚书在朝中举足轻重，保住那老头儿就相当于保住了天地宗庙，太子忧心文家的事儿还忧心不过来呢……他要是当真急于弄清楚当铺的事儿，还用得着劳烦您这么位大忙人？”
“旧案事关时家，皇上虽然对时州松了口，但总归还要顾全颜面，离翻案还远，怎么听你这话里话外的意思，像是有了眉目不成？”温如玦怔了一下，眉间微微一动，“当铺的事究竟是谁给你通的风报的信？”
昭王没明说，只是挑眉一笑，直勾勾地把温如玦盯得后脊梁直发毛，好半晌扑哧一声笑起来，低头喃喃道，“一个跟你们温家颇有渊源的——高人……还别说，不仔细琢磨也便罢了，细一打量真的有几分相像……”昭王顶着温如玦满脸的莫名其妙，轻轻摆了摆手，清了清嗓子方才恢复正色道，“肃王明日就回京了。”
“三殿下过徽州府就往京城送了信，依着他报来的脚程，明天是该到了。”温如玦还琢磨着昭王方才前言不搭后语的嘀咕，“三殿下回京，难道跟文家有何关系不成？”
昭王歪头看了他一眼，眉梢一挑正要说话，包厢门外的周西忽然身形一动，紧接着，便听见楼下大堂的老板朗声喊道，“诶？二公子，稀客稀客！”
这京城叫得上名号的大家公子不少，但多半都会缀个姓氏称谓，能直呼“二公子”的，也就温家那么一位。
温如玦登时皱起眉来。
“他怎么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