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是凤府最黑暗的一段日子。
府中的人被禁止出入，里面的人出不去，外面的人进不来。就连每日食材进出，也要细细筛查，并且品质依旧，数量稳定，就像用尺量过，透着一股冰冷的精准，看不出任何外界变化的端倪。
整座府邸与监狱无异。
连日来，凤遇竹尝试了所有能想到的方法。
她借着竹婉秀“忧思过甚、夜不能寐”的由头，恳请大夫入府诊脉。来的却是一位眼观鼻、鼻观心的陌生郎中，诊脉、开方、离去，全程如同完成任务的人偶，没有一句多话。
或是以“修养心性”为由，向看守索要一些书籍、纸墨。先要一些无关紧要的杂书、佛经，再逐步试探性地索要兵书或前朝名将传记。甚至会请求给父亲抄写佛经祈福。她借前者观察哪些请求会被应允，哪些会被拒绝。以此判断审查严松。抄写佛经，则是为将来可能用密写传递信息做准备。
结果就在次日，皇帝便送来了一本《孝经》。
凤遇竹明白，这是对她的警告，警告她是在奉旨为父守孝，让她老实安分一些。
绝望，如同冰冷的藤蔓，一天天缠绕收紧，几乎要让她窒息。如今的凤府，真的成了一座密不透风的铁棺材。
情绪烦躁日益增进，精神崩溃之际，凤遇竹甚至想高声咒骂皇帝以泄恨，可看着府内外如铁桶般的守卫，不得已只能将一切怨恨都咽回肚子里。
这日傍晚，厨房照例沉默地送来食盒。凤遇竹麻木地打开，依旧是几样精致的菜肴。她毫无胃口，正欲合上，目光却猛地顿住——在餐盘之下，露出一个不起眼的小角。
她不动声色环顾完四周，这才将餐盘挪开。果然！底下压着一角折叠的、略微泛黄的纸张。
凤遇竹的心脏骤然停止了跳动，血液仿佛在瞬间冲上头顶！她几乎是颤抖着，用最快的速度，抢夺般将那张纸抽了出来。
信纸一共两张。她拿起其中一张，展开——
熟悉的、力透纸背的笔迹，赫然映入眼帘！
是父亲的字！
根本没去细看写了什么，凤遇竹只扫了一眼，便认出了纸张上的字迹。
苍劲、张扬，又潦草。是了，就是了！
凤遇竹幼时的字是凤擒天教的，对于自己父亲的笔迹，她再熟悉不过了。
一股混合着狂喜和难以置信的浪潮瞬间淹没了她！她不由得朝四周张望了一圈，父亲……是父亲的手书！难道……这预示着事情还有转机？这封信，是谁送进来的？是父亲的旧部？还是……父亲本人？！
希望的火苗“轰”地一下燃起，灼烧着她的理智。她激动得手指都在发抖，几乎是屏着呼吸，一个字一个字看了下去。
是一首不成调的词。
凤擒天不着意文墨，故而对于写诗作词一类的事不喜爱，也不怎么擅长。可这首词，是他何时所写？不爱文墨的他又为何会写这样一首词？
凤遇竹没有仔细去想，因为还有一张信纸她未阅历。
她拿起另一张信纸，迫不及待地展开。
上面的字迹，却是陌生的，带着不属于凤擒天的规整与克制。内容，更是像一盆冰水，将凤遇竹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彻底浇灭，连一丝青烟都未曾留下。
“
世侄遇竹：
见字如晤。
前月得尔父手书，中有自度词一阕，笔墨犹新。岂料竟成绝笔。
老夫戎马三十载，终未能与汝父见最后一面。思之怆然。
知汝身陷囹圄，心必煎熬。今将原笺奉还，愿留一念想。
潞州驿之事，已遣亲信查探。汝父去时安详，未蒙尘垢。
局势叵测，言尽于此，善自珍摄，忍辱待时。
”
原来，不是救援，不是联络。
而是一份……来自父亲旧友的、冒着风险的、沉甸甸的怜悯与安慰。
凤遇竹紧紧攥着那两张纸，一张是父亲最后的绝笔，带着未尽的豪情与悲凉；另一张，是冰冷现实无情的注解。
刚刚升起的、以为能抓住一根救命稻草的狂喜，瞬间被更深的、无边无际的绝望和孤独吞噬。她得到了凤擒天最后的笔迹，这固然是珍贵的念想，但也无比清晰地告诉她——外界的人，只是在同情她，他们无法救她，甚至自身也需“冒奇险”才能送来这一点安慰。
送来这阙词的会是谁呢？信中没有落款，凤遇竹一时也认不出字迹。
父亲的旧友……不知是军中副将，还是哪位朝中将军。
她如今被这样严加看管，父亲的旧部想必也举步维艰，想要往凤府递消息就更难了。至于朝中的将军，左右也就只有郑覆南与聂尧山两位叔伯。
眼下郑伯伯镇守东夷，京中，也就只有那一位了……
凤遇竹大致得到了答案，她低下头，平复自己的情绪。
没有奇迹，她的父亲已经不在了。
若她先前还抱有那么一丝希望，那么如今，所有的希望都随着这寥寥几笔灰飞烟灭。她父亲的尸身，当真已回京……
凤遇竹将先前那阙自度词拿起，一字一字阅览：
“
昔年少，意轻狂，誓将一身热血，洒边疆！执锐披坚驱虎狼，餐风宿露傲雪霜。志吞万里荒！
烽火乱，岁沧桑，百战归来残甲，映斜阳。剑影刀光常入梦，故旧音书半已亡。寒星伴酒凉。
暮发霜，又擎枪。枯骨欹瘦马，疏指握尘缰。
回首望，征路长。八千云月路，何处是吾乡？
”
她父亲那样一个雷厉果断，骁勇无畏之人，不知何时，竟写出这样的词句……
凤遇竹缓缓坐到木椅上，靠着椅背，将那张写着凤擒天词句的纸张，轻轻按在心口。
她想再哭一场，可如今，她已经没有眼泪可以流了。
没有眼泪，没有挣扎，她只是坐着，沉默着。
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柳烟桥进门，看到她这般模样，和她手中紧握的信笺，瞬间明白了大半。她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走到她身后，轻轻环住她的肩。
“姐姐……”
凤遇竹搭上她的手背，
“我想歇一歇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