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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1章 渡忘川惊世跪吻(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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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川不渡有情之人,此“情”,说的是“七情六欲”,喜、怒、哀、惧、爱、恶、欲,唯有摒弃一切情欲和妄念者,方能安然渡河。

否则,遇水即沉。

一旦沉水,极有可能形神俱灭。

但对一众修士来说,忘川之水其实并没有那么可怕。

一来修道之人清心寡欲,二来他们有法力护体,三来那河上不是还有一座奈何桥么,有桥走桥,没桥坐船,只有傻子才会想着跳进水里游过去吧?

要是真的点背,一不小心失足落水,确实会有点危险,但损耗几成修为、多挣扎几下还是能够顺利游上岸的,至于受伤轻重、遇害深浅,就看个人造化了。

李停云和他的分身仅有短短一瞬间的感应,是在强烈的痛觉刺激下身体产生的一线共感,他知道旱魃掉进忘川了,但尚不清楚,那货并不是失足掉河里的。

而是自己发疯跳进去的!

从奈何桥上,一跃而下!

旱魃掉落的那块水域,瞬间形成一片漩涡。

水深处似乎有股巨力拉着他往下拽,连带周围一切都不放过,但凡靠近些,必被卷入其中——僵尸吸水!

这是他与生俱来的特质。

在此刻显得尤为致命的一个特质!

旱魃不断吸收着忘川的水,身体变得越来越沉,不出意外,他得淹死,将来李停云给自己立碑,死因都不知道该写坠亡,还是溺亡。

但不幸中的万幸。

旱魃体内藏着的一道“避水符”在这时起作用了!

他惨白到发青的皮肤上逐渐浮现出密密麻麻的血色符文。

这代表他体内的符箓正在生效。

符光向外发散,透过血肉映在体表,脸、手、脖子,还有衣服遮住看不见的地方,一道又一道,一痕又一痕,像在身上刺了许多字,隐约还能分辨出那些极具风格的、凌厉的笔触。

幸亏,李停云早就防备了一手。

他常常往返于阴阳两界,三番五次途经奈何桥,起初没有什么问题,但自从他把旱魃炼成分身,与之融为一体后,再从桥上经过时,竟发现忘川水势受其影响,时而汹涌澎湃,时而水面高涨,甚至改变流向,直冲他而来!

于是他抽空研究出了一张特殊的避水符。

打入分身体内,符纸消失,符文刻骨。

朱砂画就的繁复线条牢牢附在青玉质地的骨骼上。

遍布全身。

有了这一手防备,旱魃终是成功上岸!

他手脚并用爬到岸边,四仰八叉躺平在地,神情懵懂,头脑混沌。

避水符还是挺有用的,但又不是那么的有用,再怎么厉害的符箓,都抵不过僵尸吸水的先天特性。

他浑身上下没一块好肉,仿佛在烧开的滚水里面洗了个澡,疼麻了。

还好他有一副“金刚不坏”之身,伤口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

抬手摸了摸脖子。

他嫌勒得慌。

一条红线绕在颈间,线尾还拴了颗铃铛。

极细的一条,却怎么扯,也扯不断。

“自作孽啊……拦都拦不住……”

头顶传来两声轻叹,几句低喃。

“泯灭了灵智,还这么烈性难驯?”

魇女的声音,与司无忧一般无二。

却又好像更加成熟一些,不必矫揉造作,自然妩媚天成。

……大约就是有脑子和没脑子的区别。

旱魃坐起来,屈着一条腿,手肘搭在膝上,自顾自甩着发梢的水。

并不抬头看她一眼。

他现在完全听不懂人话。

不知道魇女叽里咕噜在说什么。

泯灭灵智,就好比摘掉脑子。

脑子这东西,果然还是太重要了,不仅关乎外在形象,还影响内在气质。

旱魃一整个失了智的状态,甩水的动作就像一头打湿了毛发、心情极度不爽的野狼,所有举动和反应都出于本能。

动物的本能。

魇女手一伸过去,他就张嘴咬,又快又狠,若魇女有实体,准能被他咬断手腕,甚至撕下一条胳膊。

他可不只是烈性难驯。

他还好狠斗勇。

然而魇女只是一缕幽魂,身形几近透明,似有若无,足不点地漂浮在半空中,一阵风就能吹跑似的。

根本摸不着、捉不住,也咬不到。

“好啦,别闹了。”魇女语气温柔地哄着劝着,但无论调子有多么柔和细腻,都透着一股不近人情的冷意。

她微微俯身,“站起来,跟我走吧。”

旱魃猛地闪开,戒备心极强,不仅拒绝她的触碰,就连靠近些也不行,犬齿露在外面,一脸穷凶极恶相。

魇女并不在意。僵尸最难对付的地方,无非就是速度、力量,及其惊人的自愈能力,但这些,都不能把她怎么样。

速度再快,摆脱不了附魂之术,力量再强,洞穿不了无形之体。在她面前,旱魃可谓“英雄无用武之地”。

魇女哼道:“……别逼我用强。”

旱魃一扭脸,看到河里的水,不知怎么想的,徒手捞了一把,朝她泼洒过去!

说实话,没脑子的他不见得能有什么复杂的想法,单纯觉得这水沾了难受,就想让别人也尝尝滋味儿。

见魇女果真往远处躲了躲,不再试图接近他,似乎也很害怕的样子,他就来劲了,徒手掀起一股股水浪,像三岁小孩儿一样,玩起了打水仗的游戏。

远在榷场的李停云手抖个不停!

接连画废七八个传送阵。

浪费了不知有多少法力!

仰天长啸:

“你他妈到底在干什么?!”

壮怀激烈。

旱魃大概是在作死。

他自个儿也觉得手疼,但只要能让别人更疼,他就无所谓了。

魇女没工夫跟他耗,手指轻挑,挂在他脖子上的铃铛嗡嗡一震,红线越收越紧。

旱魃掐着自己的脖子,脚步乱了,身体飘了,不由自主地就想跟她走,可没走几步,身后蓦然传来一声紧张、焦急的呼喊:

“李停云!!!”

他浑身一震,闻声转头。

任由颈间红线勒出血痕。

只是远远地,看了那么一眼……

梅时雨一眼看到忘川彼岸站着个熟悉的身影,就忙不迭从奈何桥上飞奔下来!

由于注意力全都放在别人身上,他是丝毫没有察觉到,自己脚下站着的桥面竟然微微颤动起来,倘若他此时回头,便能看到惊险的一幕——

忘川正在涨水,河面迅速抬高,暴起的水花不断拍打着奈何桥,就快要决堤了!

但他顾不上。

顾不得回头看,他的目光,全都落在对岸的人身上,把周围一切都忽视了。

他径直奔向他认为的那个“李停云”。

“总算找到你了!”来到这人身边,梅时雨一把抓住其手臂,生怕他跑了似的。

“解释,我要个解释!这次你不当面说清楚,我绝不听你的‘先走一步’,你别想再忽悠我!”

李停云呢,就任他扯着,什么话都没说,脸上带着一抹笑,很自然的笑意。

“你还笑?”梅时雨心情实在复杂,“你知不知道我……我?!”

他一时“我”不出个所以然。

属实没想到,崔珏那些醉话都是真的!

李停云竟真的在忘川!

他和司无忧……他和司无忧?!

慢着。

梅时雨环顾四周,压根没有第三个人在场,他狐疑地抬头看了眼李停云,李停云也正低头看他,俩人就这么对视半晌。

梅时雨错开目光,“我在跟你说正事,你能不能……别总这么看着我?”

似乎只要两人处在一块儿,李停云就喜欢这么笑着打量他,梅时雨本来都快习惯了,可李停云此时的笑容里,藏了许多耐人寻味的东西。

他依旧不开口,不讲话,梅时雨觉得他很不对劲,抓着他胳膊的手,缓缓松开了。

而他这边一放手,李停云便趁机反制住他,蓦然把他拉进怀里,满满的一个拥抱。

梅时雨眼睛一颤。

他双手负在身后,手腕交叠着,被李停云一只手就抓牢了,挣扎没用,两条筋骨结实的手臂箍着他的腰身,把他整个人圈禁起来,他没有退路,也无处可逃。

这是一个密不透风的怀抱,有点强制的意味,两具身体紧密地贴在一起,不留丝毫空隙,但又极具温柔,耳根擦着鬓发款款厮磨,呼吸和心跳渐渐交融,不分彼此。

抱着抱着,一只挺不老实的手,顺着梅时雨的脊椎往下摸,揪住了他的衣带。

“你要做什么?”梅仙尊声音一冷。

“你觉得呢。”李停云狡猾得很,问题抛给他,让他自己想。

“……”梅时雨的视线越过他的肩,落在他身后不远的地方。

那里凭空出现一把银白雪亮、周遭散发着淡蓝色灵光的利剑。

青霜已经指在他后心口了!

“我觉得……”

话音未落,剑随意动,穿心而过!

“你压根就不是李停云!”

眼前人影瞬间消失不见。

青霜仍然保持着迅疾的剑势,从梅时雨身侧“嗖”地飞去,刺向他身后,与此同时,他也转过身来。

数丈开外,剑身悬停在半空中,仿佛受到巨大的阻力,滞碍不前。

“李停云”一手握住青霜剑柄,一手屈指轻弹剑身,只听“铮”的一声剑鸣,他笑了,一挑眉,抬眼道:“背后偷袭,非君子所为。”

梅时雨打心底里升起一股无名怒火!

眼前这人,虽被戳穿,却仍顶着李停云的脸,冒用李停云的声音,就连挑眉的神情也学得有模有样,但“他”抚摸青霜剑身的手,纤长瘦削,细白柔韧,显然不是男人的手,更不是梅时雨熟悉的那双手。

看到本命神兵被这样一双陌生的手摩挲、翻覆、检视,又想到自己方才也被这样一个不知来历的、陌生的人拥在怀里,耳鬓厮磨……

一股气血直冲颅顶,他快要气炸了!

梅时雨什么话也不想说,只欲施法召回青霜,大打一场!但却发现,他不仅召不回剑,就连灵力,也释放不出!

不由得摸了摸颈侧,阴阳咒复发了?在这个时候?!

……并不是。

咒印发作时,那一小块皮肤会异常滚烫,但他现在颈侧清清爽爽,没有任何不适。

无关阴阳咒,而是另有蹊跷!

梅时雨想动手打架,不料动不了,打不成,平白生了场窝囊气,脸色难看极了,有点想骂人,但一看到对方那张脸……就忍住了骂他“混蛋”的冲动。

他又不是李停云,他才不配当混蛋!

“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你藏头露尾,也未必是什么‘君子’!还不脱了这层皮,让我见识一下你的真面目?!”

对面那人笑看他一眼,像是知道他无计可施,慢条斯理道:“我本来就不是什么君子,我只是一个……小女子而已啊。”

“你动这么大气做什么,气我刚才占了你一点便宜?怎么,抱一下都不行吗?你是不喜欢女人抱你,只喜欢男人,还是拒绝任何人碰你,除了李停云?”

“我原以为,你俩是一方用强,一方被迫,万万没想到,你们是情投意合。瞧你刚才的反应,半推半就,欲拒还迎……若真是李停云抱着你,衣服恐怕早就叫他解开了,脱光了?”

她这番话,可谓惊世骇俗!耸人听闻!

但梅时雨听了,并没有多大触动,左耳进,右耳出,一个字都脏不了他的心。

因为这些污言秽语,说得太太太、太过了,在梅时雨听来十二分离谱。

若她骂的是“你们狼狈为奸”,梅时雨还可能有几分心虚,但她一上来就指认“你俩野\/合\/通\/奸”,梅时雨只会觉得,她在造谣,造一种很新奇的谣。

“司无忧!”

梅时雨一语道破,“是你么?”

“聪明,但只猜对了一半。我更喜欢别人叫我‘云霏烟’,下次别再喊错了。”

“云霏烟?你不是很讨厌这个名字吗?”

“嘴上讨厌,心里喜欢,我口是心非,不行吗?这个名字,不是云岚宗给的……”

云霏烟摇身一变,褪去了伪装,变回她原本的模样,“……而是我相公为我取的。他说,云想衣裳花想容,每每读到这句诗,总会想到我这个人,便指‘云’为吾姓,‘霏烟’作小字。”

“我看过你的画像……画像上有这句题诗。”

梅时雨见她的容貌,果然和那幅古画上的“琵琶女”一模一样!

据十王所言这是她的真容无疑,但为什么她半边脸颊上突兀地生着一块红斑?

又为什么以飘忽不定的魂体形态示人?

“你说那幅画啊,也出自我相公的手笔。虽然你看到的不是真迹,是我为了引鱼上钩做的饵,但赝品也有九分真,至少画作内容我一笔未改。怎么样,我相公的画技是不是很好?我跟你说,他可厉害了,君子六艺样样精通,琴棋书画门门皆晓……”

梅时雨很茫然:不是,谁问你这个了?

云霏烟很惆怅:可惜他什么都会,就是不会活着。

梅时雨真正想问的是:“那句题诗,那些字迹……”

虽然李停云对他闪烁其词,什么都不说清楚,梅时雨却也能猜到一二,他是酷爱收集字画的,对人间几百上千年的书画流派如数家珍,从他第一眼见到李停云手写的字体,就隐隐觉察,李停云或许和李梁——这个早已灭亡几百年的人族皇朝有什么意想不到的关联。

一来是姓氏,二来是笔迹,三来太极殿曾对佛门八宗痛下杀手,赶尽杀绝。

这三件事,分别来看,好像并不能说明什么问题,姓氏可以是巧合,笔迹可以是临摹,杀人灭口也可以说是临时起意……但放在一起,就成了相互佐证的线索,指向一个共同的事实。

李停云,很有可能是李梁皇族后裔,甚至于说,他就是那个……

亡国之君?!

那么、那么……

梅时雨指着云霏烟:“祸国妖后?!”

“真没礼貌!哪有当面指人骂人的?”

“那你相公……你相公?”

“他姓李。”

梅时雨整个人都木了。

“不……不能是李停云吧?!”

“屁!他顶多算我孙子!”

云霏烟翻了个白眼。

“你说话小心些!乱点鸳鸯谱容易遭雷劈!”

“这就好,这就好。”

梅时雨大大地松了口气。

他又能呼吸了。

然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一只白色的绢布娃娃突然闯入他的眼帘!

梦魇!

这是梦!!

他身在梦中!!!

梅时雨仍然指着司无忧:“你……你就是‘魇女’?!”

云霏烟一巴掌拍开他的手,“这也被你猜到了?怎么看出来的?”

怎么看出来的……当然是用眼睛看!

只见黑白无常送他的那只人偶,小小一只,却“人小鬼大”,绕着云霏烟欢快地转圈圈,两条短腿莽足了劲,蹬地起跳,一举跳在云霏烟的衣裙上,抓住飘逸的璎珞,慢慢往上爬……

从身前绕到背后,从肩膀爬上脑袋,最后“登顶”,双手叉腰,摆出一副“我厉害吧!快夸我!快夸我!”的胜利姿态。

梅时雨目不转睛盯着那只布娃娃。

慢慢收回被打疼的手,紧握成拳。

他也知道指着人很不礼貌,但他太惊讶了,不自觉地就把手抬了起来……

对不起,他反思。

如果青霜剑在的话,他还需要用手?!他只会更不礼貌!

可恨他的剑落到了别人手里!

这不应该!青霜是他的本命神兵,怎么可能不受他召唤呢?!

孰料,云霏烟见他盯着自己手里的剑,竟将其一折两段,扔在地上。

幽幽道:“梦境之中,一切由我主导,梦境之外,你已经睡着了。你能看到所有东西,都只是我想让你看到的,譬如这把剑,一缕虚无缥缈的意象而已,你用它可杀不了我。”

梅时雨:你说得对,但除了那只在你头顶旋转跳跃不停歇的娃娃。

云霏烟像是一点也看不到它的样子!

听凭它跳在自己脑袋上作威作福……

梅时雨别开脸,拳头抵在唇边,清咳了几下。

强忍着才没有不合时宜地笑出声。

云霏烟提高警惕:“你那是什么表情?”

“……什么时候?”梅时雨转移话题:“我是从什么时候进入梦魇的?”

“当你从奈何桥上下来的时候。”

这么早?!

从头到尾都是一场梦?!

梅时雨心说:魇女最擅长的,就是精神攻击。可我身在梦中,在她的主场,法力被压制,若她突然发起袭击,我岂不是连抵抗的余地都没有?!精神一旦遭受重创,醒来变成傻子可怎么办?

变痴傻了,回不了道玄宗,太极殿也待不下,他还能去哪里呢?难不成流落街头,自生自灭……这是不是太惨了点?如果师尊还在的话,一定会上街把他捡走,就像他小时候那样,可师尊已经不在了,他还能被谁捡走呢?李停云吗?

梅时雨被这个一闪而过的想法吓了一跳。

“想明白了?”云霏烟笑意盈盈。

越笑越阴。

出手就是一击!

梅时雨却站着不动。

胖乎乎的小人偶闪现在他身前,替他挡了这一击,以及接下来的很多记攻击。

云霏烟连出几招,竟是一点没能近他的身,每一掌都像打在棉花上!

微微敛眸:“黑白无常的解梦偶?!”

梅时雨把话还给她:“你也想明白了?”

她果然看不到这只“小人”!

云霏烟轻哼一声:“那又怎样,一只破布娃娃而已,只能守不能攻,最多保你不受伤,想要破开梦境,把你拉回现实,恐怕也没那么容易!”

解梦偶绕她周身溜达几圈,重新跳上她的颅顶,一屁股坐下,静默地撑着脑袋,作沉思状,仿佛也无可奈何,暂时还找不到突破口。

梅时雨思索,许是魇女赖在他梦中不走的缘故,人偶“破梦”之技可发挥的空间有限。

说来也怪,魇女为什么要一直待在他的梦里吗?难道她一走,梦境就会崩塌?她道行这么浅吗?显然不会是这样的。

云霏烟神不知鬼不觉,就把他的意识封锁在梦中,这么强的精神力,还怕不能让人永远沉睡,自作孤梦?她又何必久久淹留于此?

难道她很闲吗?手头就没有什么要紧之事?她不是在外面和李停云拉拉扯扯,卿卿我我……

罢罢罢,她若是一出去就要纠缠李停云,还不如待在我梦里聊闲话呢!梅时雨也奇怪自己为什么会这么想,可他第一时间就这么想的,不能自欺欺人啊。

“我在奈何桥上,明明看到了李停云,难道这一眼,也是假的?”

“当然不是。但你看到的,是他的分身,并非他本尊。”

“分身?!”

“很奇怪吗?我不也是司无忧的分身?”

原来如此,忘川这边,是他俩的分身,而在潇湘阁的,才是他们本尊。

梅时雨又问:“李停云的分身,和你一样,只是一缕幽魂,没有实体吗?”

“恰恰相反,我俩的来历截然不同。我是从本体的三魂七魄中分化出来的,故而有形无实,他跟我可不一样,他是……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呢?反正他也救不回来了,多说无益!”

云霏烟冷道:“你知道么?你的出现,害我功亏一篑!你实在不该喊醒他的!”

梅时雨隐约感觉到,梦外似乎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情,他不能就这么睡下去!

“外面的情况一团糟,我也是迫不得已,只能借你的梦境躲上一躲了。”云霏烟看出他的忧虑,故意透露一点实情,让他更发急。

“你能否醒来,何时醒来,看我心情喽。现在还不到时候呢,你就安心睡着吧!我保证,不会把你怎么样的,顶多再占你一点便宜……哈哈,开个玩笑。”

她的语气略显轻佻:“看你一脸防备的样子,紧张过头了吧,你是真不喜欢女人啊?等待的时间未免无聊,我们不妨找点什么乐子,消遣消遣?”

梅时雨自觉把她的话过一遍筛,只抓重点:“躲什么?你在我的梦里藏身躲避?!什么叫‘还不到时候’?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

“忘川决堤了!”云霏烟也不瞒他。

怨恼道:“都怪你!害我们卷进了洪水里!你说你气不气人?!也就是现在,我脾气变好不少,若放在从前,信不信我把你……”打断腿上铁链吊在城门口晒三年?!

她说的“我们”,自然包括她自己,也包括梅时雨,还包括李停云……的分身。

云霏烟本可以抢占先机,强行带走旱魃,让他远离河岸,自然而然,也就免遭此劫。

但梅时雨突然出现,情急之下喊了李停云的名字,旱魃那点所剩不多的灵智死灰复燃!

云霏烟立刻施法,让梅时雨陷入沉睡,他一步踏错,身形不稳,从奈何桥长长的石阶上摔了下来,就在他摔倒的那一刻,那一息,那一刹那,忘川决堤了!

滔滔洪水铺天盖地席卷而来。

原因未明。

旱魃恢复神智,立马做了个愚蠢的决定,不顾一切地,迎着大水滚滚而来的方向,冲过去把梅时雨抱起来,再转身……晚了!早就晚了!

奔腾的忘川水将他们二人全都吞噬!

云霏烟觉得他蠢,太蠢!两次掉进同一条河里!第一次,算他无知,第二次,他在找死!一个修无情道的仙尊,也需要他去救?!指不定还会被他连累,卷入漩涡越陷越深!

云霏烟觉得自己也蠢,都到最后一刻了,也没能放弃抢走李停云这具分身的念头,一念犹豫,错失时机!大水逼近眼前,她也逃不了了!只能钻进梅时雨的梦里暂避。

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忘川突发大水,汹涌肆虐,掀起数十丈高的浪涛,毁堤淹桥,漫向两岸!

旱魃站在岸边,看着梅时雨倒下去的身影,想都没想就去救了。

抉择是一瞬间的,动作是下意识的。

千钧一发,哪有时间斟酌权衡?!

他当然知道再度卷入忘川对他来说很可能就是死路一条,他身上的避水符不一定能保他第二次死里逃生!但奔向梅时雨的决心,在那一刻远远超越了求生的本能。

他抱着梅时雨溺于深水,几乎没有任何办法从中逃离之时,才“来得及”后悔——

他把人给连累了!

好在还可以补救!

即使千方百计不能奏效,他至少还能把避水符从骨头上揭下来,塞给梅时雨。

一命换一命,也是可行的。

两人在水中紧紧相拥,旱魃就像从前在菩提戒中,无数次蛮横地抱着梅时雨撒泼打滚那样,把脸埋在他颈间蹭来蹭去,而这次,他做得更过分些,趁人之危,索了个吻——

切,才不是在脖子上,都落到这种境地了,最后一次,他就胆大妄为了怎地?!

拼死拼活一场,还不是为了窃玉偷香?

他亲了亲梅时雨的额头,以及眉眼,鼻尖,脸颊……

一路下来尤嫌不够,终是含\/住那两片唇瓣。

撬\/开\/贝\/齿,深\/深\/地\/吻了下去。

与此同时,他身上殷红似血的符文,也渐渐流转到梅时雨体内。

就像全身的血液,都流向他爱的人。

适时放手。

一个上浮,一个下沉。

避水符用在梅时雨身上,更能发挥它应有的效力,这很好……旱魃心想,真是太好了!

我并没有连累他,也没有让他因为我而受到伤害,我的感情,不是他的累赘,不会带给他危险,对吧?对吧?!我可以继续爱他,一直爱他,永远爱他!

心里话是说给自己听的。

李停云也听到了。

他浑浑噩噩来到忘川,每走一步都在打颤,他感觉得到,忘川之水正不断地侵蚀着旱魃的躯体,在他身上冲刷出无数个密密麻麻的血洞,转瞬间,血洞愈合,但在水流疯狂反扑下,又崩裂开……

僵尸吸水的特质,和他迅速自愈的能力,相悖相克,产生了激烈的冲突!那些深入骨髓的伤口,反复撕裂,反复长合!

他大概是在经历一场漫长的、永无止境的凌迟酷刑,只要这具躯体还在,凌迟就不会结束;又或是被按在粗粝的磨刀石上,来回磋磨,直到血肉骸骨一点点地化成浆水,才能解脱。

漩涡之中不断有血水翻滚而出。

旱魃视野里只剩下涌动的暗红。

李停云走着走着,一下跪趴在地,不得不先缓口气。

他也并非无坚不摧。

他致命的弱点在此刻暴露无遗。

这世上,不知有多少人,想要抓住他的要害,取其性命。

这些人若是亲眼看到,区区忘川之水,就有可能让他性命攸关……

怕不是要把眼睛挖出来洗干净放回去,再三细看,再三确认,也不敢相信:就这?!就这?!

太极殿殿主最大的弱点,竟然只是一个“情”字,这简直匪夷所思!!!

世间薄情寡幸之人那么多,偏偏他李停云,一个天诛地灭的大魔头,骨子里是个情种?!

他们恨不得用几百万张嘴一起笑话他,用几百万条舌头一起嘲讽他,再然后,用几百万只耳朵到处打听,到底是谁那么有能耐,让太极殿殿主爱得“死去活来”?!

反正没人肯信,李停云也会为情所困,就对了。

忘川河畔的一处高崖上,静静地矗立着一块巨大的山石,梅时雨正好被一股巨浪送上山崖,骨碌碌几个翻滚,掉进了磐石后面茂密的草丛里,手指动了一动,将醒未醒。

魇女从他梦中离开了。

云霏烟前脚刚走,梅时雨后脚就恢复了知觉,但还是醒不过来,鬼压床似地,明明有了意识,身体却不能动,周身密密匝匝的刺痛,提醒他身下躺的不是地方。

他大概滚进了一丛鬼荆棘里。

地界的水土养不出生机,除了枯树就是干草,除了烂木就是荆棘,好在无毒无害,被扎几下,受点皮外伤,没什么要紧……梅时雨心想,到底什么时候才能醒过来,接着去找李停云???

是了,他还没放弃。

不见到这人,他就不放心!

云霏烟含糊其辞,只说忘川发大水,把他们冲散了,其余的,缄口不言。

梅时雨知道她是故意为之,故意对他透露一点点,但又不告知他全部,好让他心神不宁,焦躁不安。

他承认,他是在担心李停云了,担心他本人,亦或其分身,尽管这种忧心忡忡的感觉来得莫名其妙——

他为什么会放心不下李停云呢?这人还需要他操心吗?这个所向无敌的大坏蛋,不去祸害别人就烧高香了,还有人能害得了他不成?!

他胡思乱想着。

须臾,听到一阵脚步声,不是一个人。

梅时雨只凭耳力就能听出,有两人一前一后跑过来,先远后近,几乎就要到他跟前了,却一左一右,分开拐向两边,大概是往别处去了,没有发现荆棘丛里躺了个人?

此外,他还感到眼前明光一闪,好像有什么亮亮的东西飞窜而过。

幽冥之界昏天黑地,在这种地方待久了,即便闭着眼睛,也对光线十分敏感。

这之后,没过多久,他又听到一点悉悉索索的声音。

远处有人在吆喝,对话声、呼喊声此起彼伏,而且声音很熟悉,直到他清楚地听到一声“师妹”,几乎就能确定,是元彻无疑,一遍遍大声喊他师妹,像在找人。

难道他们三个人也在水灾中失散了?他们不是早就离开了吗?为何又折返回来?!还真是不听话啊!若一早回到阳间,不就幸免于难了吗?何至于把人都弄丢了?!

梅时雨祈祷自己千万别被徒弟看到……他这个样子太狼狈,撞上了得多尴尬?他身为师尊的可靠形象岂不彻底毁了?!

虽然他“弃离”道玄宗时,正道仙尊的脸面就已经不知丢到那座山头了,但至少那个时候,元彻并没有亲眼所见,不是吗?少说也给他留点脸吧!

诚心祈祷起作用了,元彻的声音戛然而止,不知所踪。

又过了一时半刻,梅时雨虽然什么动静都没听到,但猝不及防地,不知打哪来的一股力道,一把抄起他的双腿和腰身,旋即,他被纳入一个温暖紧实的怀抱。

不用想就知道,抱着他的人是谁。

他要找的那个人,先一步找到他了!

梅时雨脑海中又闪过了那个念头——

说不定他流落街头的时候,李停云真的会去大街上捡他。

李停云抱紧怀里的人,缓缓地、有点恍惚、甚至是力不从心地半跪下了。

仿佛一路找来就已经耗尽所有力气,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站稳,但心想一定不能把人摔了……便屈膝下跪,将梅时雨轻放在平地上,仍不舍地揽着他的腰,抱着他上半身,晃悠悠垂下脑袋,贴了贴他的脸。

梅时雨感觉他脸上一片潮热,不知是流了很多热汗还是怎么……李停云深深地埋着脸,下巴抵着他的额头,胸膛起伏不定,剧烈波动着,只能靠大口喘息勉强纾解。

人的情绪大概是会传染的,梅时雨逐渐被一股沉闷的悲伤笼罩,有点透不过气。

他听到李停云的心跳越来越快,听到他的喘息声演变成低低的嘶吼,听出他很痛苦,很难过,也很委屈,但不得不压抑着,争取在最短的时间内平复情绪——

梅时雨听得快要急死了!

为什么还不醒过来?!为什么身体不能动?!

他想问问李停云到底发生了什么……不!如果他醒过来,第一反应绝不是问话!

在张嘴说些什么之前,他一定会回抱住李停云,拍着他的肩背,安抚他,让他不要自己逼迫自己,不要强制自己冷静!

不冷静就不冷静吧!想发泄就发泄出来好了!如果李停云喜欢和他拥抱,如果拥抱能让他放松一点,他可以一直抱着他。

直到他不需要了,把他推开为止。

但这些想法只能在脑海里演绎!

梅时雨清醒地感知到李停云有多难受,也明白自己必须为之做点什么才对……但他动不了,发不出声音,一点办法都没有!

他心急如焚,五脏六腑都收紧、搅揉在一起,隐隐作痛。

却无能为力,只能干着急!!!

“怎么……”李停云喘息着,胡乱擦了把脸,“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察觉梅时雨身体紧绷的异样,他就完全顾不上自己了,有点慌神,自言自语:“还不醒?呛水了吗?魂魄出了问题?”

他精神力不太稳定,不能贸然去探梅时雨的神识,只能上手检查他身体各处,摸到心口时,轻微一按,发现那里软塌塌的,好像少了块骨头。

立马抬手,不敢乱动。

迟疑了一瞬。

低头,衔\/唇,探\/舌,深\/吻,渡气。

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要不老话说“一回生二回熟”呢?

有经验的事做起来就是得心应手!

李停云也不知哪根筋搭错,竟然嘴对嘴给他灌输灵息。

梅时雨惊呆了。

原本一颗急迫的、担忧的心,瞬间停摆,卡顿两下,干脆不跳了!

惶惶乎小死一回。

不止他一个,所有人,都惊呆了!!!

李停云双肩一抖,猛地抬头。

哎嘿。

您猜这个“所有人”从哪冒出来的???

一波,是沿着大石头左右两侧小路跑回来的薛忍冬、司无邪,另一波,是在不远处有心隐蔽但无意露头的元彻、阿椿。

还有一簇狗狗祟祟找地方躲、又挡不住浑身发光躲哪里都耀眼夺目的火苗苗……

夏长风。

全场就属他最明亮!

亮瞎眼了都。

李停云满脑子只有一个想法:

灭口!

老子要灭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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