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味在鼻尖蜷曲时,穿白大褂的男人正站在活动室门口。他的胸牌歪了,蓝色墨水在主治医师字样旁洇出小块云翳。我数着他第三颗纽扣松脱的线头,看他从铁盘里拿起体温计——那动作像在捏一条垂死的鱼。
3床该吃药了。他说。声音太平滑,像用砂纸磨过的玻璃。
靠窗的男人突然站起来,塑料椅腿刮过地面发出尖叫。他不是医生,他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上周三我看见他在走廊捡烟蒂,白大褂里面穿着病号服。
穿白大褂的人笑了,嘴角扬起的弧度精确得像量过。4床该加药量了。他转向护工,胸牌在晃动中露出背面的洗衣标签,上面用黑色马克笔涂掉了原来的名字,手写着。
我低头看自己的手,指甲缝里还嵌着昨夜撕墙纸的纸屑。护工递来的药片在铝箔板上排列成笑脸,穿白大褂的人正用钢笔在病历本上划圈,墨水晕开的形状像某种器官。当他转身时,我看见他后颈有三道新鲜抓痕,而4床男人的手腕上,约束带勒出的红印还没褪。
活动室的挂钟突然停摆,秒针卡在数字上。穿白大褂的人把钢笔帽套回去,金属碰撞声在寂静里炸开。该午睡了。他说,目光扫过我们,像在清点货架上的罐头。
我悄悄把掉在地上的胸牌踢到桌底,蓝色墨水写的主治医师旁边,被人用指甲刻出细小的字。窗外的梧桐叶沙沙响,像有无数人在低声说:该换药了。滑行,像一群喝醉了酒的蝴蝶,跌跌撞撞地铺满整条小径,渐渐在墙角堆出柔软的弧度。
我蹲下身拾起半透明的槭叶,叶脉在阳光下清晰得像幅工笔画。指尖刚触到叶尖,它便化作细碎的金粉簌簌落进泥土——原来有些叶子早已枯透,只凭着一丝韧性挂在枝头,风一吹就碎成了时光的灰烬。
暮色漫上来时,落叶在路灯下泛着琥珀色的光。老人们搬来竹椅坐在梧桐树下,脚下的叶子被碾出焦糖般的甜香。穿校服的女孩蹦跳着踩过叶堆,惊起几只躲在里面的麻雀,枯黄的叶片便随着雀鸣一同飞向昏黄的天际。泥土是赭黄色的,像大地裸露的皮肤。雨后的泥土带着青草的腥甜,踩上去会留下深深的脚印,等太阳出来,脚印边缘会泛起一层细密的白盐。老树根在泥土里盘虬卧龙,把岁月酿成树瘤里的琥珀色。蚯蚓在土里翻耕,留下银色的隧道,晨露渗进去,便成了滋养生命的琼浆。孩子们用泥土捏小人,指尖的温度让泥人有了心跳,晒干后摆在窗台上,能听见风里传来的、属于大地的低语。她蹲在老槐树下,手指轻轻戳着满地滚动的光斑。风把蒲公英的白绒毛吹到她鼻尖上,她打了个喷嚏,惊飞了停在狗尾草上的蓝蝴蝶。她光着的脚丫在泥地上踩出小坑,追着蝴蝶跑过青砖路。粉裙子像朵盛开的酢浆草,裙摆扫过之处,蒲公英的小伞便簌簌升起,跟着蝴蝶飞进了紫藤花架的阴影里。她仰着脖子找了半天,直到看见蝴蝶停在最高的那株蒲公英上。踮起脚尖伸手时,指尖只碰到毛茸茸的白色冠毛——蝴蝶又飞走了,这次带着几粒蒲公英种子,像给天空系了串小风筝。她忽然咯咯笑起来,把手里剩下的蒲公英举过头顶用力吹散。看着漫天飞舞的小伞,觉得自己也长出了透明的翅膀,正跟着蝴蝶一起,掠过开满雏菊的草坪,飞向远处发亮的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