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阳光透过薄窗帘,将寇大彪从睡梦中唤醒。昨夜的辗转反侧,那些在黑暗中反复咀嚼的自我剖析,此刻都被晨光冲淡,渐渐模糊。
他伸手摸向床头柜,拿起那部新买的智能手机。陆齐之前跟他说过:“现在大家都用微信联系,你也得赶紧注册一个,不然真跟不上时代了。”他心想着,还是先摆弄一下这个新手机。
手机屏幕上密密麻麻的图标看得他眼花——支付宝、滴滴打车、美团外卖……全是些他从来没碰过的玩意儿。他意识到,网吧里日夜颠倒的生活,确实让他落后了太多。
他给自己注册了微信账号,点开通讯录好友推荐,顺手一键添加。没过多久,好友验证就接连弹出:有当年一起当兵的战友,也有十几年没联系的老同学。看着这些熟悉又陌生的名字,他点进别人的朋友圈,里头大多数人都已经成家立业,晒着自己孩子的照片。
在一串名字里,“方中之圆”这个昵称显得格外扎眼。寇大彪心里咯噔一下:“方中之圆……是元子方?这小子怎么会用这名字?这不是我当年想写的小说名吗?”他顺手点开了这个“方中之圆”的朋友圈。
屏幕上开始滚动元子方的生活。寇大彪一条条往下翻,眉头越皱越紧。最新一条是张从驾驶座拍出去的城市夜景,照片角落恰好露出方向盘的标志,配文写着:\"深夜加班回家,路漫漫其修远兮。\"再往下,是张朋友聚餐的合照,元子方笑容满面,桌角上\"不经意\"地摆着一把带保时捷标志的车钥匙,配文却是:\"最珍贵的还是老友,粗茶淡饭,知足常乐。\"
寇大彪越看越觉得不对劲。那些刻意的角度,故作低调的配文,像一层精心涂抹的油彩。他心里涌起一阵复杂的情绪——既惊讶又疑惑,还带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楚。
\"这小子真发达了?\"他喃喃自语。可转念一想,元子方干的是赌博的勾当,那些车钥匙、方向盘,怕不是那个老女人的东西?他知道不该把别人想得太坏,可看着这些精心雕琢的朋友圈,不禁怀疑:元子方是不是又在动什么违法乱纪的脑筋了?
寇大彪退出朋友圈,锁上手机。空白的界面像一面镜子,映出他茫然的脸色。他起身走到窗边,看见父亲拄着拐杖正牵着菲菲在楼下小花园里慢悠悠地晒太阳,母亲也不在家,不过出门前在灶台上给他留着一碗温热的粥和一碟小菜。
他默默吃完母亲备好的早饭,洗好碗筷。屋里静悄悄的,就在他琢磨着今天该干点什么时,桌上的手机嗡嗡震动起来。是微信消息。
第一条就是元子方发来的:“兄弟,你也用微信啦?哈哈,总算跟上时代了!今天中午有空没?一起吃饭,我介绍几个朋友给你认识。”
寇大彪的手指悬在屏幕上,回了句:“不了。”
消息刚发出去,元子方的回复几乎秒到:“别啰嗦了,我等会开车来接你,很快的!” 不等他再拒绝,又追来一条:“你放心,我现在已经好起来了。”
那句“好起来了”,像根细针,轻轻扎了他一下。这刻意彰显的话里,混杂着只有他们兄弟二人才懂的意思。
“行吧。”他最终回了两个字。
约莫一个小时后,寇大彪收到了元子方发来的微信语音,“兄弟,我到你小区里了,你下来吧。”紧接着,一阵低沉的引擎轰鸣由远及近,最终在楼道口戛然而止。那声音与老旧小区的宁静格格不入,震得窗户玻璃都微微发颤。寇大彪刚套上外套,闻声走到窗边往下瞥了一眼——一辆鲜红色的敞篷跑车,像块烧红的烙铁,蛮横地嵌在灰扑扑的楼宇之间。这与他想象的开车来接自己完全不同,这似乎是元子方刻意要表现出来的高调。
楼下已经聚拢了些看热闹的邻居。下棋的大爷捏着棋子忘了落,闲聊的大妈侧目打量,几个孩子兴奋地围着那辆扎眼的跑车指指点点。寇大彪深吸一口气,快步走下楼。
刚出楼道,就看见元子方慵懒地陷在驾驶座里,脸上架着墨镜,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他没急着打招呼,反而抬手按了下喇叭——短促、响亮,再次将所有人的目光吸引过来。然后他才朝寇大彪扬了扬下巴,声音带着刻意的张扬:“兄弟?上车啊!”
寇大彪感到那些目光像针一样扎在背上。他下意识地朝小花园那边瞥了一眼,父亲正拄着拐杖坐在长椅上晒太阳,浑浊的目光也正望着这个方向。两人视线有一瞬的交汇,但寇大彪迅速移开了眼,什么也没说,只是略显僵硬地拉开副驾驶的门,矮身坐了进去。低矮的座椅立刻将他紧紧包裹,隔绝了车外的视线,却隔不断那如影随形的窘迫。
元子方满意地轻笑一声,方向盘一打,车子缓缓驶离。在孩子们羡慕的注视和邻居们复杂的目光中,寇大彪感到一丝可悲的虚荣悄然掠过心头,随即被更沉重的无奈压了下去。
车子开出小区,汇入道路上的车流之中,寇大彪这才真切地感受到这跑车内部的怪异。方向盘不是圆的,而是上下削平的d字形,握起来格外别扭,上面还嵌满了他看不懂的符号按键。档杆更是个稀奇玩意儿,短小精致,像个玩具般立在方向盘右下侧,上面标记着“p、R、N、d”和“pdK”的字样,和他学车时粗大的机械档杆完全不同。中控台上一排排扁平的黑亮触摸按键,像镜子一样映出他茫然的脸,他一个都不敢碰。
他看着元子方单手搭在那奇怪的方向盘上,熟练地操作着,忍不住苦笑道:“兄弟,你这车哪里搞来的?”
元子方哈哈一笑,手指在方向盘上敲了敲:“别人的,抵押在我这,我随便开着玩玩。”
“那现在去哪?”
“先兜兜风,带你感受一下速度与激情。”元子方语气轻松。
寇大彪偷瞄着那些奇特的操控界面,随口问:“你什么时候考的驾照?没听你说过。”
元子方不以为然地嗤笑:“没有,我还没来得及考呢?”
寇大彪大惊:“现在到处都是摄像头,无证驾驶被抓到就完了!”
“怕什么,”元子方瞥他一眼,“你不是有驾照吗?要不你来开?”
看着窗外车流,寇大彪慌了:“别闹!这车我碰都没碰过,哪会开?”
元子方却不由分说,在前方路边停下车,推开车门:“来来来,换你试试,我指挥你。”
寇大彪犹豫了一下,硬着头皮坐进驾驶位。面对完全陌生的内饰,他一时手足无措。座椅电动调节的按钮在门板上摸索了半天才找到,调了好几次才勉强坐舒服。
“按那个圆的,启动!”元子方指着方向盘左侧一个奇怪的钥匙孔说。
寇大彪拧动钥匙,车子发出一声低吼。
“手刹呢?”
“电子的,边上那个小按钮,按下去!”
寇大彪找到那个不起眼的按钮按了下。
“档位,把这个小杆往下拉到d档!”元子方指着那个短小的pdK档杆。
寇大彪小心翼翼地拨动那精致的档杆,仪表盘上显示出“d”。他松开刹车,车子缓缓前行。
他双手死死抓住那d字形的方向盘,手心瞬间冒汗。这方向盘太轻了,轻得几乎没有反馈,让他心里发虚。他全身紧绷,精神高度集中,眼睛死死盯着前方和两侧后视镜。幸好市区拥堵,车速始终没超过三十码。他一边竭力适应这过于灵敏的油门和刹车,一边心里七上八下:自己驾照没带,元子方又无证,这要是出事……巨大压力让他额头冒汗。终于,在下一个路口拐弯后,他看到一处僻静路边,赶紧踩刹车,手忙脚乱地去按那个电子手刹按钮,将车缓缓停稳。
“怎么停了?”元子方问。
寇大彪长吁一口气,感觉后背都湿了:“不行,这车我开不了,我还是回去吧。”
车子停稳,寇大彪的手还因紧张而微微出汗,紧握着那怪异的方向盘。元子方看着他,忽然笑着问道:“这车,你喜欢吗?”他语气里带着一丝炫耀,也有一丝试探。
寇大彪松开手,像是摆脱一个烫手山芋,只觉得荒唐,苦笑一下:“我开?我开得起吗?”
元子方身体微微侧过来,墨镜后的目光难以捉摸,嘴角却挂着笃定的微笑,“你当初不是说,等兄弟我有钱了,你就给我当司机吗?现在怎么不敢开车了?”
寇大彪没有接这个话茬,他避开元子方带着笑意的目光,“你没驾照,就这么把车开出来,到底想什么呢?真的不怕被抓吗?”
元子方不以为然地摆摆手,语气轻松,试图打消他的顾虑:“驾照我已经在学了,流程都在走,你觉得不放心,那么你来开。”
车内陷入短暂的沉默。寇大彪陷入了纠结,自从驾校出来,他根本没再碰过车,过去的开车的记忆也早就模糊。可真的让元子方再无证驾驶开回去?这好像又有点见死不救。他心里隐约觉得,这是元子方对自己的一次试探。
“那我们现在去哪?”寇大彪转过头,目光沉沉地看向元子方,“我帮你开回去算了。”
元子方愣了一下:“那走吧?反正你跟着导航开就行了。”
寇大彪深吸一口气,拉过安全带仔细扣好。他瞥见元子方依旧慵懒地陷在座椅里,丝毫没有系安全带的打算,这份毫无来由的信任让他压力更大。他点开导航,终点设定在松江区的一个地方,估算距离显示为四十八公里。
“四十八公里?松江?”寇大彪心头一紧,扭过头语气里满是难以置信,“别逗我玩,这么远,等会儿我还要坐公交车回家的。”
“哎呀,你开就行了,哪那么多废话。”元子方不耐烦地挥挥手,身子往下滑了滑,明显不想多解释。
寇大彪知道多说无益,只能硬着头皮,再次投入到与这匹“钢铁烈马”的生涩磨合中。他小心翼翼地将档位拨到d档,轻点油门,车辆缓缓汇入车流。按照导航指引,他从虹口区的街道驶上新建路隧道,穿过浦江后便融入了延安高架路西向的密集车流。
隧道内的压抑感和高架上呼啸而过的车辆都让寇大彪神经紧绷。他紧握着那个别扭的d形方向盘,手心不断沁出冷汗,眼睛死死盯着前方,车速始终不敢超过六十码,严格压着最低限速行驶。旁边的车辆一辆接一辆地疾驰而过,不时有司机不满地按响喇叭,或者从侧方超车时投来诧异的一瞥。
元子方看着窗外不断被超越的“风景”,终于忍不住嗤笑一声,调侃道:“我他妈的这辈子没见过像你开车这么稳的人,你这速度,乌龟超车都得按喇叭催你。” 寇大彪全神贯注,根本没心思搭理他的嘲讽,只是从牙缝里挤出一句:“闭嘴,看路。”
车辆好不容易沿着延安高架转至沪闵高架,再艰难地汇入G60沪昆高速。路况看似变得开阔,但寇大彪却依旧保持着六七十码的速度在行车道上行驶,与左侧疾驰而过的车流形成了鲜明对比。
“大哥,这是高速。”元子方终于忍不住开口,手指敲了敲时速表,“你看看,这都掉到多少了?后面车都在按喇叭了!开这么慢反而危险,油门踩下去啊!”
寇大彪何尝不知,他早已从后视镜里看到一连串被迫变道超车的车辆,巨大的压力让他口干舌燥,他深吸一口气,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咬紧牙关,右脚试探性地将油门往下深踩了几分。
引擎的声浪骤然变得高亢,强烈的推背感瞬间将他按在座椅上。仪表盘上的指针猛地向右甩去,车速迅速攀升至一百码。两侧的景物加速模糊,风声呼啸变得清晰可闻。这种突如其来的失控感让他心跳骤停,全身肌肉僵硬,必须付出十二分的精力才能勉强维持车辆在车道中央行驶,每一次微小的方向修正都显得格外艰难。
路边不时出现的庞大集装箱卡车、轰鸣的重载货车,此刻带来的压迫感更甚。在高速相对运动下,寇大彪的心始终悬在嗓子眼,不敢有一丝懈怠。他已经不敢再去想开车以外的任何事,只盼着能早把元子方送回到目的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