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不休的脚刚迈过门槛,木屐在青石板上踏出半声脆响,一只莹白的手已轻轻拦在他身前,词宋不知何时飘至他身侧,“孙叔叔稍候,此去反倒不妥。”
“为何?”
孙不休猛地回头,“我们当面磕三个响头致歉,才能表尽真心啊!总不能让这份亏欠烂在肚子里!”
“真心不在跪叩的声响,而在处事的分寸。”
词宋抬手示意他归座,“我归还流影枪时,便已替诸位向吴烈前辈赔罪,他收下了流影枪,这便是接下了歉意。”
商函眉头拧成川字,青铜律尺在掌心轻叩,文道金光忽明忽暗:“可当面致歉总归更显诚意,总好过让前辈隔着一杆枪猜我们的心思。”
“吴烈前辈此刻最需要的,是与甄姑娘独处的安宁,而非被过往的纷扰打扰。”
词宋望向窗外山坳的方向,目光似穿透了风雪,“他在墓前扫雪时,连落在碑前的雪片都舍不得用力拂,就怕惊了碑上的名字。我们带着一身歉意贸然前去,即便心怀赤诚,也是强行闯入他的念想,反倒坏了这份清净。”
他顿了顿,指尖轻捻,“流影枪是他当年护妻的兵器,见枪如见故人旧事,这份赔罪比任何口头致歉都重。如今最好的安排,便是我们退回儒家境,他守兵圣阁,从此互不打扰,这才是对他和甄姑娘最真的尊重。”
孙不眠听罢先是一怔,随即重重拍了下案,浑浊的眼底像被雪光擦亮,皱纹里都透着赞许:“词宋小友说得在理!老朽糊涂了,只想着补过,却忘了‘不扰’才是真体谅!”
他转头瞪向孙不休三人,枯瘦的手指点得孙不休鼻尖发酸,“你们这群混小子,真该学学人家!二十出头的年纪,遇事比你们活了快一百年的老家伙还通透,懂分寸、知人情,哪像你们,当年和他一般大时,整天跟着词起白东游西逛,哪家婚宴热闹就去凑,哪家学派吵架就去‘评理’,美其名曰‘管闲事’,实则就是借着才气捣乱!”
“当年你们在江南砸了医家丹修的千年丹炉,丹气熏得半座城的花提前开;在北境抢了墨家的醉仙酿,酒后用才气在机关城刻歪诗,倒是潇洒快活,‘狂悖十学友’的‘芳名’传遍文道,到头来呢?”
孙不眠越说越气,才气震得案上茶盏里的残茶溅出细碎水花,“闯下的祸要靠后辈擦屁股,当年的糊涂账要靠词宋先生理清,你们这长辈当得,连人家一个青年的脚后跟都够不着!”
孙不休的脸涨成了酱紫色,山羊胡都耷拉下来,攥着衣袖的手指关节发白,讷讷道:“我……我们当年不是年轻气盛,没看透世事嘛……”
“年轻气盛不是闯祸的挡箭牌!”
孙不眠打断他,“词宋小友年轻,却能勘破时间迷雾看清前因后果,择良策从之,为你们兜底;你们年轻,只知凭着一股蛮劲瞎闯!”
石月和商函也垂着头,满脸羞愧。
“少爷,是我们几个给你惹麻烦了。”
词宋连忙侧身避开,语气谦和:“三位叔叔不必如此。过往已成云烟,吴烈前辈既接下了歉意,便是翻篇了。我们只需记着这份教训,日后行事多思三分、多退半步,便是最好的弥补。”
词宋话音刚落,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窗外兵圣阁的飞檐,墨眸中蛰伏的淡金时间纹路骤然缩成针尖大小,又缓缓舒展开来,关于孙致的真正下落,他比在场任何人都清楚。
那从来不是混沌界的吞噬,也不是混沌异族的埋伏,而是一场藏在混沌界背后、为护亲侄而设的绝杀伏击。
他曾在时间长河的褶皱里,亲眼撞见那惊心动魄的一幕:混沌裂隙边缘,混沌之气如沸腾的墨汁般翻涌,卷着碎石撞在混沌屏障上发出刺耳尖啸。
孙致刚挥起裂山斧劈开一道扑来的混沌兽,斧刃上的兵气还未消散,后背心便被一道凝练如寒铁的兵气洞穿,出手者,正是一身玄甲的吴渊。
彼时吴渊的半圣绝巅威压如无形铁笼,瞬间罩住整片裂隙区域,连流动的混沌气都被冻凝。
最终,孙致的尸身被吴渊用精纯兵气碾成齑粉,与混沌融成一团黑雾,只留下半块刻意敲碎的阁主令牌,斜插在裂隙边缘的冻土上,那是为“失踪”假象埋下的最好伏笔。
这是吴渊带进坟墓的秘密,连被护在羽翼下的吴烈,恐怕都未必知晓分毫。
这秘密词宋绝不能说。一来,兵家内部的权力清算本就与他无关,贸然揭破只会让刚稳定的兵圣阁再起波澜,甚至引发儒兵两派的猜忌。
二来,吴渊此举虽是逾越规矩的私刑,却是为了护住吴烈、稳固兵圣阁的根基,如今吴渊已逝、孙致已灭,再翻旧账不过是徒增纷扰,让活着的人背负更多枷锁。
有些真相本就不必说破,有些过往该随逝者一同埋入尘土。
就像孙致的死、吴渊的护犊、兵圣阁的暗潮,都该和窗外渐停的风雪一样,悄无声息地消散在时间的长河里。
话音刚落,他转头看向一直静坐旁听的张文隆,腰身微弯,姿态谦敬:“张先生,您全程在场,想必已清楚前因后果。如今兵圣阁的事已了,晚辈有一事想恳请您相助。”
张文隆这才缓缓放下茶盏,茶盖与杯沿相触发出轻响,打破了片刻的沉静。
他目光扫过满室众人,最终落在词宋身上,语气沉稳如铸:“小友是为大梁与西楚的国战之事吧?方才听闻兵圣阁已明确不掺和,这最大的变数一除,倒是时机正好。”
“张先生洞察秋毫,晚辈正是此意。”
词宋微微欠身,敬重之意更浓,“您既已旁听全程,便知兵圣阁是西楚唯一能倚仗的兵家助力,如今这助力已然落空。还请您代表大梁君王亲赴西楚王宫,为西楚亮明底线,若他们识时务主动归降,大梁可保西楚子民安然,边境三州减免三年赋税,皇室宗亲也能保留爵位;若执意挑起战事,大梁边境的已布就绪,不出三月,西楚必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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