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圣，可真是个熟悉的议题啊！”
许尚饶有兴致，他们之前在东巡路上的时候，便有聊过这个。
那时候主要是为了劝导小儒生。
莫要成为正确的奴隶。
而是要学会适度的彰显出自身之欲望。
人之所欲。
本就不是什么可耻的事情。
你越是压抑……
反而越会误入歧途，甚至适得其反。
那么问题来了。
这是否就说明儒家【内圣】，毫无可取之处呢？
自然也不是……
很多事情是需要辨证看待的。
千人千面。
只能说儒家内圣，并不适合在小儒生身上一以贯之。
这时。
嬴政询问道：“夫子，我心中针对【内圣】的观点，多是法家之论，不知能否稳压接下来的儒家名仕。”
许尚回应：“有局限，除了法家，还得配合道家……”
内圣二字，本出自道家庄子之口。
恰好道家也有一项配套的理论。
专克内圣！
随即。
嬴政和华阳太后面面相觑……
扶苏也默默的陷入了沉思。
忽然。
屠雎开口道：“想来夫子说的定然是圣人不死，大盗不止！”
屠雎喜欢所有较为激进的观点。
毫无疑问。
庄子《胠箧》篇中的圣人不死，大盗不止，就非常对屠雎的胃口，也符合他厌恶传统儒学的态度。
“诶！纵横家小友算是说到点子上了。”
许尚笑笑：“庄子也确实挺有意思，内圣外王的观点由他提出，圣人不死、大盗不止，同样也是他的主张。”
“两种互相对立的观点，昭示着庄子心中的内圣，与儒家内圣是截然不同的。”
“故！法、道兼明，则儒家内圣，必将无功而返。”
……
说完。
许尚又侧耳交代了小赵一番。
半晌后。
嬴政昂首阔步的走到台上，落座道：“怎么？你们还没商量好要派谁上场嘛？”
嬴政看向了儒家八派的诸位名仕。
方才仲良氏的对外策略：【王天下】，已经被扶苏逼的倒退一步。
荀子首徒毛亨的【天人相应学说】，则被扶苏连占两城，尔后又因上古巫礼，阴阳天象，天命三分，直接动摇了整个儒家的根基。
嬴政表示……
他儿子在夫子的临时指点下，都能做到如此地步。
那他自然得更进一步，更胜一筹！
即：朕要辩十个！
今天非得把儒家八派给打服了不可！
上位。
几个大儒名仕仍旧在交头接耳。
他们迟迟无法派人上场。
原因很简单。
他们已经知晓了许尚一行人的真实身份，对于准太子扶苏他们可以妄为一些。
但面对秦皇嬴政……
几个大儒名仕就必须得好好斟酌。
没办法。
嬴政的身份实在太过特殊。
若一个没把控好。
彻底把嬴政给激怒了。
绝非他们想要的结果。
因此。
子张正一身浩然正气的道：“乐正师弟，还是请你上场论辩我儒家内圣吧。”
布衣子思齐点头附和：“我也觉得乐正师弟十分合适，你在内圣理论方面的造诣，实乃我等几人中的翘楚。”
子思齐，思孟学派，走民意路线，与曲阜孔氏比较相像。
所以。
其余大儒名仕皆是身穿袍服。
唯独子思齐一身布衣，代指以身践行民意之举。
另外。
子思齐若是登场，他就一定会主攻民意与司法，进而解救曲阜孔氏的家主孔鲋。
毕竟他们同为儒家民意一脉。
子思齐责无旁贷。
回到此刻。
“既然两位师兄推举，那我就当仁不让了。”
胖乎乎的乐正氏没有推辞。
一来，他确实在内圣方面颇具功底。
二来，他很清楚自己是个很有亲和力的人。
正所谓贵柔不争，以弱胜强。
用谦恭仁爱应付秦皇嬴政的来者不善。
便是他们儒家的最佳策略。
毕竟硬碰硬肯定是他们吃亏。
还是得尽量走迂回策略。
即便真的要拿命去争，也得分对场合，外加分对时候。
而非动则铁头娃一样的横冲直撞。
那样不仅无法彰显他们的大儒风骨。
反而会显得傻里傻气。
紧接着。
漆雕氏抬手拍了拍乐正氏的臂膀……
两人一胖一瘦，乃是知己至交。
而一身正气的子张正，平时则跟布衣子思齐走的比较近。
最后是仲良氏和公羊派……
他们俩很像不是冤家不聚头。
但从某种角度来说。
冤家互怼，亦是好友间相处的一种方式。
“踏踏。”
随着乐正氏抬步上场。
毛亨侧首淡然的道：“二师弟，你觉得乐正师叔有几成胜算？”
浮丘伯闻言缓声道：“回师兄，我觉得在辩经层面，只要我儒家内圣被提出来，就基本上立于了不败之地……毕竟修德至圣，推己及人，本就是善莫大焉之事，又何从驳起呢？”
浮丘伯真的超级会说话。
无论任何时候。
他都能够把情绪价值拉满。
主打的就是一个我儒家必胜！
事实上。
浮丘伯所言，也的确是不无道理。
许尚等人私下里说儒家内圣，有正确太过之嫌，我们不可以闭着眼去当正确的奴隶。
但……
在辩经场上。
儒家内圣的绝对正确，反而成为了最大的优势。
“有理。”
毛亨也十分认可的点了点头。
同时。
他忍不住看向了许尚的方向。
毛亨很好奇。
许尚究竟临时传授了哪些言语，以应付内圣的绝对正确。
“且让我们拭目以待吧！”
毛亨端正身姿，以观后续。
周围。
百家名仕们也都在纷纷商讨着。
那就是他们平时在辩驳儒家内圣方面的经历，基本上都是要么败北，要么惨遭压制。
极少数的情况下才能占得上风。
除非儒家出面的乃是小辈……
“乐正氏，确实有阵子没见他亲自登台了，今儿个我们也算是没白来。”
“何止是没白来！公羊派，仲良氏……平时都是难得一见的，却没想到这回关中来人，倒是把他们这些儒家八派的代表，全部激出来了。”
“呵呵！我瞧着台上这位，气宇轩昂，气场十足，定非凡人。儒家八派必须得拿出足够的重视，不然场子恐怕都要守不住了。”
“乐正氏携内圣议题上场，八成是稳赢了，我真心觉得没啥悬念。”
……
百家名仕们也更加看好乐正氏。
一码归一码。
刚刚毛亨那个德行，确实惹人厌烦。
但乐正氏平时待人接物都是极有耐心的。
遂。
其人缘上佳。
这个时候自然也就能为儒家重新拉回一波人心。
毫无疑问。
子张正和子思齐必然也存在这一层的考量。
刚刚毛亨太过莽撞，犯了众怒。
总得有人出面擦屁股。
乐正氏确实合适。
……
台上。
胖乎乎的乐正氏落座。
对面。
嬴政双目如电，逼视之！
嬴政：“(???)！”
乐正氏：“~(? ′?` ?)~”
嬴政：“（▼へ▼メ）！”
乐正氏：“~(? ′?` ?)~”
嬴政：“??(◣д◢)?！”
终于。
“咳咳。”
乐正氏率先打破沉默，他轻咳开口：“我为乐正启，不知阁下如何称呼？”
嬴政回应：“我姓赵，随意称呼就好。”
乐正氏点头：“那我就唤阁下为赵卿吧。”
士卿，谓之贵族也。
“言归正传。”
乐正氏组织了一下语言，道：“庄子曾于天下篇有言……真正的圣人，能够判天地之美，析万物之理，察古人之全，称神明之容。”
“意为道家至圣，寻大道造化，将自身融于天地自然，便可明达万物的内理法则，以及古今往来的人之本源，进而合于圣王之道。”
“然儒道本是一家，圣也好，王也罢，自上古始，该当我辈之用。”
“道家出世无尘，儒家经世教化。”
“皆是殊途同归，参于造化，惠及世人。”
……
乐正氏首先明确了一点。
那就是他不否认儒家的圣王之道，出自道家庄子。
但……
道家毕竟秉持着出世的思想。
而儒家却是入世之学说。
两者是不一样的。
却也有着相同的起点。
即：上古时期，乃三皇五帝开辟了【圣】和【王】，儒道都是站在先祖的肩膀上，只不过走向了两种道路。
“呵呵。”
嬴政丝毫不留情面的道：“你们儒家的漂亮话，我向来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从方才毛亨想要篡夺五德始终说的定义权来看，你们儒家这些年显然都在用所谓参与造化、惠及世人的名头，各种行掠夺之举。”
“不是抢阴阳家学说，便是要插手律法修正。现在你跟我说儒道本是一家……可这并不能掩盖你们把庄子之言，据为己用的事实。”
“总而言之，我对你们儒家唯有两个字评价：虚伪……至极！”
……
两者评价。
买二送二。
嬴政向来大方，从不吝啬。
并且他也真的是半点不客气，张口就是开喷……
对比之下。
扶苏着实是非常客气了。
那么嬴政的强势，会有什么不好的后果嘛？
答案是没有。
子张正和子思齐等人保持了沉默。
刚刚毛亨当面开大，又是要让嬴政给说法，又是要借着不敬皇宗帝祖之名，废除嬴政的始皇帝封号。
泥人尚有三分火气！
更遑论当世秦皇？
遂！
嬴政现在大骂儒家虚伪。
子张正和子思齐等大儒名仕，只能老老实实的听着。
总不能只准你骂人，不准人骂你？
没那个道理的嘛！
“阁下莫急。”
乐正氏始终温和：“道家源远流长，我儒家、纵横家、阴阳家本质上都是脱身于道家，包括墨翟也都曾是我儒家弟子。”
“还有法家那就更不用说了……诸子百家，本就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我儒家兼容并蓄的同时，却也培育出了儒皮法骨，并使得大秦崛起于关中，直至一统山河万里。”
“这……阁下总是不能反驳的吧？”
……
乐正氏把话说到这个份上。
等于直接名言。
你秦廷左相李斯，可都出自我儒家的稷下学宫。
我们有说李斯欺师忘祖吗？
有吗？
就算私下里说过，最起码明面上没说。
就算昨天说过，最起码今天没说。
乐正氏表示……反正我们儒家是非常大度的，那你就不能揪住我们据占庄子思想的小辫子不放。
注意。
这是个非常重要的症结。
内圣，本就是至德至圣的学说。
可如果圣王之道乃是儒家巧取豪夺过来的，乐正氏后续就算舌绽莲花，他也会非常难受。
因为嬴政一定会揪他小辫子，挑刺他的软肋。
所以。
乐正氏必须得做好完备的预防。
嬴政对此自然也是瞬间了然，他扯了扯嘴角道：“行了！别再东拉西扯的了，既然要说内圣，我们就赶紧的吧！”
嬴政有夫子传授的后手。
儒家巧取豪夺的虚伪小辫子，揪不揪其实都是无所谓的。
反正……他一定会赢！
嬴政：“?◥???◤?”
乐正氏：“~(? ′?` ?)~”
乐正氏听从了嬴政的催促，他招了招手，让人拿来两副弓箭和射靶。
乐正氏：“阁下，想来你应该也是清楚我儒家有六艺，名曰：礼、乐、射、御、书、数。”
“其中射艺，谓之明礼正心。”
“唯心至诚，至正，至专，方可一击即中！”
……
射箭在儒家并非是一种技艺，或者武艺。
而是一种……
唯心主义。
你射箭射的不够准，那就是你心不诚，不正！
仍需克己复礼，静心修行。
与之相对的。
自然就是唯物主义。
我箭射的不准，那是因为我没有掌握技巧，练习不足，与什么诚礼正心没有半毛钱关系。
两种说法。
儒家显然认为他们才是正确的。
因此。
乐正氏打算用射艺正心，作为论辩【内圣学说】的开端。
嬴政表示……
比射箭？
那这不是专业对口了吗？
忽然。
“不离于宗，谓之天人；不离于精，谓之神人；不离于真，谓之至人。”
乐正氏持弓搭箭，瞄准……
“世间天人、神人、至人，尽皆飘渺矣。”
“唯独圣人，经世在世，以仁为门，以德为本，以礼为行，在明明德，推己及人，可称圣人也。”
“此番论辩，我之诉求很简单。”
“【礼在法上】，秦廷应当废除【以吏为师】的政策。”
“儒乃法之基石，便是大秦的国统根本，秦廷自当推崇内圣思想，全民教化，则天下归仁，四海升平！”
……
总结一句话。
乐正氏想要儒家的礼，替代司法成为大秦的核心国策。
标准就是两个字：内圣！
施行方法：全民教化。
论辩诉求：朝廷之前宣布九州百姓，需把秦吏视为师傅，学习和遵守秦法……这一条必须废止。
下一刻！
“铮！”
弓弦震颤！
“嘭！”
利箭应声中靶！
射入正心！
乐正氏用行动说明了，他儒家可不仅仅只会动嘴皮子。
只要心正至诚。
我之利箭，蹈武，当百胜也！
“礼在法上，内圣教化，匡限万民……乐正启，你还真是痴心妄想啊！”
嬴政说完，便一手持弓，一手提起了三支利箭。
他会用绝对碾压的射箭技艺。
告诉所有人！
儒家所谓的正心射艺说，不伦不类，狗屁不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