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瞧着嬿婉笑而不语,转而问道:“你给它做的衣裳是什么样子,拿来给朕瞧瞧。”
进忠眼尖手快,忙从竹编篮子的垫子下小心捧出了露出一角的狗衣,奉向皇帝的方向。
永琏接过他手里的小衣裳,展开了凑到皇帝跟前:“皇玛法,姐姐给小狗做的衣裳真好看,一看就很用心,比给我绣的帕子都好看呢。”
说着说着竟有些泛酸,真比给他的帕子好看呢。
恒娖在旁笑道:“璟懿还是初学针线的时候给永琏做的帕子,如今一两年过去了,自然精进了手艺。她素来不爱弄针弄线的,也是小狗崽太可爱了,才叫她这样沉下心做了这些。”
针线上伺候的人多的是,自然用不着嬿婉自己动手。比起书画骑射,嬿婉对针线刺绣算不得上心,琅嬅和曦月又都由着她,因而只入了门就歇下了,这还是难得捡起来。
皇帝见这张狗衣以良鼠皮为主料,绉绸做衬,绿绫做面,系带也缝得结实,就知晓嬿婉是用了心的了。
他见嬿婉抱着小狗满脸央求,永琏拿着小狗衣满目期盼,姐弟俩一左一右探着身子仰着脑袋,都要凑到自己怀里来了,不由得哈哈大笑,拧了拧嬿婉的鼻子,故意装作不懂道:“璟懿喊皇玛法有什么事儿呀?”
儿孙绕膝,稚童撒娇,天伦之乐也不过如此了。
嬿婉靠着皇帝撒娇道:“皇玛法,孙女实在喜欢这只小狗,它也喜欢我,您就让孙女养着它吧。孙女一定好好照顾它,让它健健康康地长大。”
皇帝心中早就点头了,却还是吊着孙女一会儿,让嬿婉和永琏好一阵撒娇,恒娖、恒媞又帮腔了好几句,才含笑点头:“璟懿,既然要养着,它就是你最忠实的伙伴了,你可就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能放弃它了。”
嬿婉如小鸡啄米一般连连点头,又和永琏你一言我一语地开始给小狗想名字。
站在嬿婉身后的进忠默默盯着那在嬿婉脚边顽皮地撒欢的小狗崽,心中却有微妙地不爽。这条小狗能陪在格格身边,真是好大的福分,可自己才会是格格最忠实的伙伴,它又何德何能呢。
“进忠!”
他陡然清醒过来,就对上了嬿婉的一双笑眼:“进忠,要给小狗崽取个名字,你也帮着我和永琏想想吧。”
一个人站在那里,垂着眼睛,跟被遗弃的小狗崽一般,真是可怜见的。
进忠的眼睛骤然亮了,快步走上前,蹲下看着小狗崽,细声细气道:“奴才觉得,既然它是麒麟和虎头之子,就叫作天禄如何呢?”
天禄是神话传说中的瑞兽,多用于雕刻的装饰品,被认为可攘除灾难,永安百禄。有种说法天禄是麒麟的一种,也有时会与辟邪同被归于貔貅之列。
进忠此刻给小狗取名为天禄,自然采用的是头一种说法,又从父系有典可究,又是祥瑞之名,合了皇家的气度,当真是无可挑剔。
皇帝颇为满意,颔首道:“天禄这个名字好,就叫做天禄吧。”
嬿婉抱起来天禄,揉揉它的小肚皮:“那你就叫天禄啦,喜不喜欢这个名字呀?”
天禄伸出舌头哈哈着,像是在笑。嬿婉对着它眉眼弯弯,笑容甜畅。
还在皇帝跟前,进忠看了一眼就不敢再看。
嗯,凑近来看,天禄还是有一点儿可爱的。
永琏错失天禄的命名权,不由得有些懊恼,他也知道天禄的,汉朝还设立了天禄阁来用作皇家藏书,怎么他就没想起来呢?
皇帝就含笑看着几个孩子的言行神态,永琏身边多个聪明人总比多个笨人来得好,聪明人让人知道天外有天,激起他的好胜心和斗志来,而笨人只会让他跟着一起坐井观天。
而在珠帘的掩映之后,琅嬅则望着进忠的方向,愕然地停滞住了脚步。
如果她没有幻听的话,刚刚是她的女儿,喊了特升额进忠?
进忠,他竟是进忠!
琅嬅这才恍然自己对那个孩子的熟悉感从何而来,转世而来,进忠竟成了钮祜禄氏的子侄,太后的族侄,不由得心境复杂。
是了,自己前世与嬿婉有母女之约,难道进忠就没有和嬿婉的夙世鸳盟吗?
只是她迟迟寻不到进忠,几乎要将此事抛之脑后了。
璟瑟年纪小,又跟着姑姑和姐姐玩耍了小半天,难免犯困,给皇帝请过安后头就往下垂了。刚刚趁着皇帝的注意力都在嬿婉和永琏身上,熹贵妃给琅嬅使了个眼色,琅嬅就抱了璟瑟去西厢房安置。
照看璟瑟歇下,琅嬅才转回后殿,就受了这一番震动,几乎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进忠才好。
许是有前世的先入为主,琅嬅怎么瞧进忠都觉得他待嬿婉是格外不同的,再一想如今进忠给永琏做了伴读,又养在永寿宫,少不得和嬿婉常常相见。青梅竹马,两小无猜,那岂不是让他好近水楼台先得月了?
若是将来两人生出什么情愫来,点了进忠做额附,想来钮祜禄氏和熹贵妃都是乐见其成的。
而这副局面竟是她自己与熹贵妃推动的,是她自己引狼入室了!
琅嬅难免心绪浮动,一时想将嬿婉带回府里,先跟来拱白菜的猪远远地隔离开,一时又细细观察着女儿对进忠的言行举止,又觉得也有几分与众不同来。
她又想问问嬿婉对进忠可有什么特别的想法,又怕嬿婉本来还没什么,被自己问了反倒会往这个方向想,自己反倒弄巧成拙了,一时之间左右为难。
这样的为难一直持续到了她带着嬿婉和璟瑟回到府中,见到曦月为止。
曦月给嬿婉掖了掖被角,轻手轻脚地放下帷帐,才与提着灯的琅嬅相携出了西厢房,从游廊往正房里去。
两人秉烛夜游,曦月轻笑道:“今日可是怎么了?难得见你这样辗转难安的?再有,原先不是说让嬿婉留在宫中陪永琏小住些时日,也好让永琏适应永寿宫么?怎么又将她带回了。”
提到嬿婉没有留到永寿宫,琅嬅就想起永琏领着进忠送她们的时候,她瞧着进忠比永琏还舍不得呢,就是嬿婉,今日本来也是想留在永寿宫的,是自己坚持,她才一并随自己回来了,心中难免有点儿郁闷。
宫里不好说话,回府后她有心要问,又怕反而让进忠在女儿心中与众不同,才欲言又止,三缄其口。
此刻在曦月面前,她却是没什么话不能说了。
提起前世旧事,曦月却是比琅嬅接受良好些,若有所思道:“如此说来,他们竟然也是前世的缘分,就如你我一般。”
“哪里一样了?”琅嬅下意识反驳。不似曦月对前世没什么印象,也就少了些芥蒂,她总是还有几分介怀的。
曦月打趣儿道:“我还记得有人说过,从前虽然不能理解,可后来常听嬿婉说他的好处,借由嬿婉的口,她也大大改观,感觉出那是一个极好的人来,起码远胜那位。还派人去寻访过他,不想他重蹈前世的覆辙。若是有机会,成全了嬿婉前世的遗憾就更好了。”
“怎么如今真人出现了,倒是又恶婆婆上身了一般,瞧着就要拿起大棒棒打鸳鸯了。难不成有人还是叶公好龙不成吗?”
琅嬅用手肘轻轻怼她,别扭道:“什么鸳鸯不鸳鸯的,两个人加起来还没到议婚的年纪。八字还没一撇的事儿,早着呢。”
曦月笑着拉起她的手道:“是啊,八字没一撇的事儿,你怎么倒先有危机感起来了。”
她顿了顿,继续轻声道:“琅嬅,你不喜的是进忠,还是有人会从你身边抢走嬿婉呢?”
琅嬅张了张口,最终还是陷入了沉默。
曦月也不急催她,只微微一笑,执着她的手一步一步往前走着:“若是皇上突发奇想,要给嬿婉赐婚,赐的是个你不认识的人——”
感觉到身边的人呼吸骤然急促了起来,曦月柔婉了神色,缓缓劝道:“你瞧,我看你呀,是舍不得女儿,怕嬿婉不能日日在你身边,这才瞧哪个在她身边出现的儿郎都不顺眼。”
不过是进忠是出现的头一个罢了。
嬿婉才七岁,琅嬅这几年一直派人寻访进忠无果,早不再想女儿的终身了。如今出现一个拱白菜的,就应激地生出不喜来了。
琅嬅思索了半晌,不得不心不甘,情不愿地承认道:“若是嬿婉被指婚,比起旁的不知底细的人,我倒情愿是他。当然,他得是真与嬿婉有前世缘法,为了嬿婉而来的。如此,我起码不必担心他待嬿婉会有一分的不好。”
如果世界上还能有一个人,可以像她和曦月一般诚挚地、真心地永远以嬿婉的利益为先,那就只有进忠了。
兄弟姐妹会成家立业,有个人的利益,只有进忠会永远将嬿婉摆在第一位,将自己都往后排。
想到此处,琅嬅沉沉叹了一口气,甚至有些盼望进忠就是“进忠”了,没有人比那个“进忠”更值得托付嬿婉的终身了。
曦月转而挽住了琅嬅的胳膊,轻笑道:“前世今生,人与人的缘法有两种。一种是你与我,嬿婉与进忠,宿世缘分,那是三生石上结的因缘,要生生世世的。一种就像恒娖和傅恒一般,缘随世动,念随事转,是因势利导的结果。”
望着满天闪烁的星子,曦月悠然感叹:“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能有一世的缘分已经是难得了,若是生生世世,那得是在月老跟前绑了红线的,实在是可遇不可求的。”
她侧过头笑吟吟地对琅嬅道:“若嬿婉与进忠真是这样的缘分,你不给他们将路铺平了,难道还来做阻碍么?你舍得嬿婉吃苦么?”
琅嬅又是语塞,却是挽紧了曦月的手,半是嗔怪半是撒娇:“他日嬿婉真嫁出去了,你就舍得?才不信你不哭鼻子。”
琅嬅素来平和稳重,难得露出这样小儿女的别扭情态,叫曦月一阵手痒,却也舍不得不挽着她,便背过身倒着走着,用另一只手捏了捏她的脸。
琅嬅怕她倒着摔了,不得不放慢了脚步,两人就这样拉拉扯扯,勾勾缠缠地慢慢走着。
曦月一面后退,一面将手从琅嬅暖香温玉的脸上滑落到她的肩头,静静地笑。
她叹道:“你说得对,我舍不得,我连她长大都舍不得。我巴不得她一辈子都是这样无忧无虑的小孩子,我能把她的天撑起来,一辈子不叫她受苦受难,不叫她面对失去和离别。”
她只恨不得用水晶打造一座宫殿,让宫殿里没有寒冷的冬天,没有时间的流逝,没有欺骗和临别,让嬿婉永远活在蜜罐子里,永远少年不识愁滋味。
可她做不到,没有人能做得到。
因此即便成长和痛苦是一体两面,她也不得不放手看着她心爱的孩子长大,看着她脱离自己的羽翼去面对真实的世界,看着她在跌跌撞撞中长出自己的盔甲,也生出自己的底气。
曦月温柔地望着琅嬅的眼睛,轻声道:“琅嬅,我们都很爱她,可是我们不能不让她长大,不能不让她拥有更多的爱。”
好在成长和痛苦一体双面的同时,它也伴随着新的幸福。
她轻轻理一理琅嬅的鬓发,扶正了微微滑落的凤钗,包容的眼神里都是理解和体谅:“你是太爱她了,爱到不知道怎么样才是对她最好,不知道怎么做才能让她永远幸福。”
“可是琅嬅,新的一世已经开始了,一切都和从前不同了。我们只要顺着往下走,我们就会走到幸福的彼岸的。”
由爱故生惧,由爱故生怖。
琅嬅被触动了心底,抱住了曦月,将自己埋在了她的肩头。
是的,进忠的出现让她乱了方寸。
不光是她舍不得嬿婉离开自己身边,更是看到进忠她就难免想到上一世,想到自己无力乏力困厄无能的从前,想到她没有保护好嬿婉和曦月,也无力照顾好永琏与和敬的从前。
她恐慌的是自己前世的无能为力。
琅嬅在曦月温暖的怀抱中获得了安稳的平静,良久,她终于调节好自己的呼吸,再次牵住了曦月的手,冲她眨眨眼睛。
曦月知道她已经缓过劲儿来了,就不肯好好走路了,懒懒散散地歪倒在她的怀里,好奇道:“你预备拿进忠如何呢?”
琅嬅护着曦月的肩,支撑着她的身子,笑道:“不如何啊,他既是永琏的伴读,那我就什么也不做,只拿他当永琏的伴读。”
“他与嬿婉,到底是时移境迁,还是夙世姻缘,也要他自己证明给我看。”
故事还长,还有很多很多的明天等待他们长大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