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绾回到溪云台后难掩喜色，而见到她这副模样的赵时洲却面如死灰。
“你...去救火了？”他的言语有些哽咽，眼尾微不可察地攀上了红潮。
江绾怔愣一瞬，试探着点了点头，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何会感到莫名的心虚。
“为了一个俘虏？”
再次问出的话已经带上了鼻音，赵时洲上前几步解开江绾的大氅检查伤势，可刚入眼便看到了她被烈火熏黑的夹袄。
“为了一个俘虏？”他又问了一遍。
江绾察觉到肩上传来的战栗，缓缓伸手探上他的面庞，抹去他眼下的那一片湿润。
“那不是俘虏，”她轻声安抚，“那是燕州十城。”
“燕州可以打的！”赵时洲后撤一步，神情痛苦难抑，“我说过我可以替你去！我不求回报！我别无所求！”
江绾被他超乎意料的反应扰得有些不知所措，刚想开口辩驳，却听他质问道：“还是说这也是你的计划之一？用恩情去收服人心？”
上扬的尾调犹如利箭，狠狠钉入江绾的心间。
她指间轻颤，难以承载的苦涩与委屈顿时溢满胸腔，仿佛眼前的赵时洲变成了那日刑场边的百姓，都认为她对燕州丢失的领土毫不在意，根本不敢以身犯险去收复失地。
“我何时...”
可当她问话出口的瞬间，就连她自己也愣住了。
是啊，靠恩情去收服人心，那年冬日的湖泊之中，她不也是靠失去自己的孩子来稳定赵栗的心吗？
如今她倒是理解了当年赵弘为何会那么气愤，只因他早就看懂，看懂了她拙劣的骗术，任由她打破了他好不容易重铸的幻梦。
但那是她自己的身体，一切的失去的痛苦都由她自己承担。
他们，到底在气愤什么？
“与你何干？”江绾的语气平静，可酸涩的眼眶却已出卖了她的镇定。
长久的宁静后是风雪的爆发。赵时洲像忽然被抽走了魂魄，蹲坐在地上。
他掩袖痛哭，口中含糊不清地喊道：“对，你的事与我无关！你的什么事情都与我无关！”
“你御苑被刺与我无关！你正旦宫变与我无关！你葬身火海也与我无关！”
他不再掩饰泪水，挥开衣袖，展示湿润的眉眼，双膝点地，祈求似的伸出手问道：“那我呢？为何我的一切都要与你有关？你掌控我、刺杀我、收服我、扰乱我，却不允许我过问你的任何，你到底把我当做什么？”
他颤抖的指间如觅食的蝴蝶，被泪水打湿的眼尾似初晨的冬梅，佝偻的身躯又像被积雪压弯的枝头，扎根于这场风暴中，不曾得到赦免。
江绾从未见过他这副崩溃的样子，在京郊，她堵住他的归路时；在铁石堡，她命人围城时；在陶县，含沙射影将他逼退时...
他都没有这么歇斯底里过。
仿佛他的温吞只是他掩饰失落的表象，他的凌厉是他难以抑制的欲望，而脆弱，才是他埋于心骨中的，被击溃了千万次也不愿意透露的本真。
江绾的视线无措地扫向她交叠的双手，膝盖微颤，却还是扭着一股劲儿不肯上前。
可她越是摆出这副无所作为的模样，赵时洲的心就愈发的疼痛。
不知过了多久，他的哭声渐止，气息也渐渐平稳了下来。殿中本就见底的蜡烛一盏盏熄灭，但因着里面的吵闹，根本无人敢进来更换。
直至周边陷入黑暗，赵时洲才整理起了衣袍，他方才确信，这场槐南美梦，已然梦醒。
他撑地站起，因过度悲痛而摇摇欲坠的瞬间，一股夹杂着焦糊的香气扑入了他的怀中。
“别走。”江绾的热泪滴落在了他尚未来得及收回的手掌上。
赵时洲自嘲一笑，说道：“臣走不了，叶统领的刀还在外面呢。”
江绾身形一顿，抓住他衣料的手攥得更紧了些。
“我是说，陪我。”
她的声音在落针可闻的殿中格外清晰，随之在她耳边响起的，还有赵时洲陡然加快的心跳声。
“你何故要我来陪？”
赵时洲托起江绾的脸庞，迫使她直视着他。
“一定要我说得如此明了吗？”江绾目光坦然。
“对，一定要你讲明白。”
他有些不甘地咬住下唇，指腹触及她的眉眼，轻轻拨开她额前的碎发。
“那你为何会留下呢？只是因为我不许你走吗？”
赵时洲淡然一笑，回道：“我说过了，我心甘情愿，不论是你让我去送死，还是将我留在身边，我心甘情愿。”
“那你的心甘情愿又是因为什么呢？”江绾穷追不舍。
赵时洲了然，眼下的江绾就是个不甘落后的胜利者，一定要把他逼到全盘托出，才肯透露一丝真情。
“因为你，因为我爱你。”
江绾瞳孔骤缩，她下意识想偏头躲避，心底却告诉自己必须直面。
“那你呢？”赵时洲问道，语气颓然。
爱？
她是因为深宫孤寂，她腹背受敌。
可若论是否曾为赵时洲的所作所为感动过，那必然也是有的。
但这足以称之为“爱”吗？
这个词太沉重了，沉重到她竟然不敢对他轻易许诺。
“我分不清，我不想骗你。”她坦然一笑，眼角的泪花随之滑落。
赵时洲眉间舒展，仿佛终于听到了他想要的答案。江绾不舍得骗他，这还不算爱吗？
“怪我做的太少，让你无法明确。”他说着，垂首轻轻吻去她的泪珠。
江绾微微偏头，托着他的下颌吻了上去，以示回应。
鼻息痴缠，二人舌尖都尝出了对方因悲痛而溢出的苦味。
衣袍半褪时，赵时洲突然从床上撑起身子，重燃化作一摊的烛台，摸去软榻旁翻找了起来。
江绾见状理了理胸襟，下床跟了过去。
“你不会还要吃药吧？”她攀上他的肩颈，调侃道。
“胡…胡说什么。”赵时洲虽嘴上羞涩，却还是牵着她的手向腹间探去。
江绾并不避讳，仔细地探查着，越深入双眼睁得越大，到后面竟不禁懊恼没早点行事。
万一中看不中用呢？
她故意在他耳畔吹气，试探他能坚持到几时。
可谁知赵时洲并没有因此缴械，反而从榻下翻出了两张符纸。
他眸光发亮，以蜡油将两张符纸分别贴在了床榻头尾，一切布置妥当后，才找向有些闷闷不乐的江绾。
“这是什么？”她问道。
“明潭县方士给的符纸，说是可以调和你我的阴阳…”赵时洲眼底闪过一丝心虚。
“明潭县？”江绾愕然，那都什么时候的事了。
“所以你一直带着？只为…”她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红晕悄然攀上她的双颊。
赵时洲眉眼含笑，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缓缓点头。
“狂徒。”江绾顿感气虚。
她难以想象，赵时洲竟每次入宫觐见都做好了以身侍奉的准备。
“你不喜欢吗？刚刚还摸得那么尽兴…”他拖长了尾音，一把将人拉入怀中。
江绾的气息被他搅得迷乱，欲拒还迎间踢掉了他腰间的挂坠。
“那块儿石头…丑死了。”她喘息间还不忘吐槽。
赵时洲笑笑，并不在意，毕竟那石头也是为她而悬挂的。
一钩残月冻在墨色天幕上，两株春梅开在摇曳纱幔中。
第二日清晨，江绾睁开困顿的眼睛，只见那两张符纸早已不知何时飘落在地。
“你的符掉了，术法不灵了。”她扶着腰，轻轻推了推身旁的赵时洲。
“嗯？”赵时洲迷糊地睁开眼，瞧见散落满地的衣物，翻身又将人拥入怀中。
“已经灵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