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一路走来,勇武侯是看在眼里的。”侍官端着手中漆盘,俯视着跪拜在地的白斐然。她虽然与兵部侍郎张琰同岁,可张琰还满头乌丝,她却已经鬓边斑白了。
“陛下...并非不感念您的奉献,只是婋殿下降生前后发生了多少九死一生的事情,这您也是知道的。”
见人依旧毫无反应,侍官继续道:“此行的监军已经将其中原委尽数呈报于陛下了,勇武侯若有异议,可与下官说明。”
白斐然闻言连忙起身跪坐,侍官适时躬身,将手中漆盘呈于她的面前。
那平平无奇的赤红漆盘上,左边是一封诏书,右边是一把匕首。
诏书是废爵,匕首,是自废双目。
她凝视着漆盘中间的空档,试图提前熟悉自剜双目后可怖的血色。
无从抉择。
白斐然深知她是江绾力排众议册立的本朝第一位女侯爵,其中之意不能仅用功绩来评定。如果她接下这封诏书,那伺候的路,她们也将不再同行。
可她的以后...
苍白的指尖与漆盘发出杂乱的碰撞声,自幼舞刀弄剑的白斐然从未觉得自己的双手这么笨拙过,连一把轻巧短小的匕首都拿不住。
以后,她将不会在寒露时节纵马高歌,因为林中暖阳的散射与白马鬃毛上凝结的冰晶,都将褪去令她迷恋的绚丽色泽,变成赤红与黑暗,变成曾经数不清的燕州寒夜。
“勇武侯若心意已决,下官可代为动手。”
侍官握住短匕,这是她们都想看到的结果。
轻视皇女,致使其落下永久伤残,只用一双眼来换,已是天恩。
“得罪了。”
侍官话毕,随她而来的两名侍卫应声向前,一左一右压制住了白斐然的肩膀。
“慢着!”
一声高喝传来,引得众人齐齐向门口看去,只见来者身着素袍,左眼罩着绢丝,正是此次事件的受害者。
“被俘之事为本殿骄傲自大还要一意孤行所致,与勇武侯并无关系,”婋殿下上前,二话不说从侍官手中夺去匕首,“回去禀告陛下,勇武侯临行之前曾安排本殿主导祭神事宜,未能押送长孙一家回京问审是她失职,但...”
她将匕首扔远,又拿起了漆盘上的诏书。
“这只眼睛,本殿不用她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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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当朕是在为你出气吗?”
江绾的目光如风掠过堂下,却在触及婋殿下发间那根若隐若现的丝带时骤然凝滞。她手中的奏章渐渐显露出甲痕,揉乱了新制玉玺工整的印记。
“儿臣自知皇权不可冒犯,可伤害儿臣之人是叛军,若要以眼还眼,也应当由他们来还。”
婋殿下抬起头悄悄打量着江绾的神情,见她目光冷冽,才转换说辞卖惨道:“儿臣经此磨难,深知失去一只眼睛有多痛苦,实在不愿见对大昭社稷有功之臣因儿臣之过失去双目,若是母皇执意如此,不若儿臣现在就刺了这左眼,代为受过!”
话毕,她转头去寻侍官手中的匕首,可侍官自然懂得,她就算是当场将匕首吞食入腹,也是断断不敢被婋殿下夺去的。
“你倒是寻了个拉拢的好机会。”江绾放下手中奏书,语气轻快了几分。
“儿臣没有!”婋殿下刚娇嗔出声,便被堂上人严肃的面色浇了一盆冷水。
“你的身体发肤皆是由朕赐予,行自残之事当以犯上之罪定论,来人,押入大牢。”
江绾此言不虚,婋殿下的旧伤刚刚痊愈,又在牢狱中再添新伤。
几日的刑期里,白斐然曾派人去偷偷打探过,得到伤情惨烈的答复后,她满心的愧疚逼迫她不得不做出选择。
“陛下,勇武侯印玺已经送入宫中,婋殿下那边...”
江绾听了宫人的汇报后摆了摆手,示意他们可以放人了。
见宫人应声退下,子桑策随即将手中白子落于三线星位,出言感叹:“陛下此步,当真得不偿失。”
“得不偿失?”江绾嗤笑,“她身无所长,唯有一颗还算良善、公正之心,朕若是不帮她,她还要僵坐到什么时候?”
“储君师承纪大人,足智多谋、举世无双,二殿下自然一时不及,但陛下委于臣如此重任,不正是想让臣教她做人之本吗?”
反问的间隙,子桑策落下白子跨断黑棋气眼,瞬间将孤子转化为‘劫材’,借势发起连环攻势,一着‘倒脱靴’弃子反杀,以退为进,占尽优势。
“做人之本?”江绾假意观测棋局,实际悄悄将手肘撑在棋盘边沿。
她稍稍发力,轻巧便携的棋盘顷刻侧翻在地,黑白交错,响声雷动。
“可惜了,早说要用玉制的。”她讪笑着,理了理落在衣袍上的棋子。
“臣已将棋局牢记于心,片刻便可复原。”
子桑策眉眼低垂,掩住心中笑意,刚要起身去捡棋盘,便听江绾说道:“朕并非是怕输给你,只是觉得,你该陪她走到最后。”
余光瞥见身旁人动作停滞,她又补充道:“这世间总该留几个真心待她之人。”
子桑策闻言,轻轻摇了摇头,语气惋惜:“天师说过,臣只辅佐帝王。”
寒冬腊月,冻伤连着皮肉伤一起,侵蚀着婋殿下的神志。
尽管府中的炭火已然烧到最旺,她还是躲在被褥中瑟瑟发抖,双眼直愣愣地盯着床幔的曲折,就像往日盯着监狱里的桎槛一样。
“殿下...殿下!”
婋殿下听见侍女的呼唤,勉强回过神来,迟缓地向她看去。
“殿下,白将军的远侄,就是那个在太和城审查您的公子,他奉白将军之命来给您送伤药了。”
静默许久,榻上人依旧没有动静,侍女试探着撩开帘子,只见婋殿下投来的目光冷冽至极。
“据...据说是特制的。”侍女颤声道。
伤药,白舒良,奉白斐然之命。
婋殿下收起视线,身体不知何时突然感受到了屋中的热度,逐渐了平静下来。
她的痛苦、她的绝望,她好不容易拾起的勇气,原来在江绾眼中都是理所应当。
她在泥沼中被反复捶打,以为终于窥见了一束曙光,谁知那曙光却是点燃的幻象。
先是假惺惺的落泪,让她感到被重视,又是毫不留情的惩罚,以愧疚之心驱动她人倒戈。她的满身伤痕,都是为了一个...一个她们想让她收服的人。
“啊——”
婋殿下长叹一声,泪水从她的右眼角滑落,越过高耸的鼻梁,流入素白的纱布中,映出潮湿的水色。
“我的眼睛。”
这是自她左眼失明之后,第一次为自己所遭受的一切感到惋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