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内,孙文举并未继续写字。
他背负双手,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眼中思绪翻涌。
片刻后,他开口道:“无忌,进来吧。”
一直安静侍立在门外阴影中的一名中年男子应声而入。
此人约莫四十出头,面容与孙文举有几分相似,但眉眼间少了几分深邃,多了几分锐利。
正是孙文举悉心培养的孙家下任族长,孙无忌。
目前官居文选清吏司员外郎,从五品。
官职不高,但是,文选司管官吏“任用”,包括京官、地方官的选拔、调任、补缺,权柄极重。
李烨上位后撤丞相、御史大夫、太尉,三公换成了左相、文相和右相。
吏部最高官职是吏部尚书。
而这个员外郎是在郎中之下,再上面就是侍郎、尚书。
在这个年纪身处这个位置,继续打熬资本,有孙文举保驾护航,六十岁之前是有望尚书之位的。
“爷爷,”孙无忌躬身行礼,目光扫过孙文举略显凝重的面色:“秦是非走了,看他那惶急的样子,漕帮这次麻烦怕是不小。”
孙文举微微颔首,示意他坐下。
“不只是漕帮的麻烦,我孙家也该早做打算。”
孙无忌眉头一挑:“就因为那个秦昊?”
“嗯,此子到任已经有些时日却不曾前来拜会,这态度难以琢磨啊!”
“哼,秦昊在永安或许我们还需忍让,但来到淇县,纵然有些手段,又能如何?我孙家树大根深,岂是他能撼动的?”
语气中带着怒意和世家子弟固有的傲慢。
这一次孙文举打算退居幕后,明面上还是孙家族长,保护孙无忌不曝光。
实则,家族的事务都让他这个后继族长来处理。
他明白老爷子的意思,秦昊是新一代的政治新星,找他来练手最能考验自己的能力。
于是在秦昊到来之前就孙无忌就抢先做了布置,第一件事就是确定淇县县令。
原本是想让江书画接任淇县县令的。
原因是江书画不仅容易掌控,而且还是秦太后这边的人。
为此,一直隐忍的他首次主动动用了朝堂上的力量。
结果万万没想到,原本十拿九稳的事,却在最后一天出了岔子。
李烨宁愿选择秦昊兼任县令也不另外委派,这其中要是没有秦昊出力,打死都没人信。
孙文举自然知道他的内心想法,不过既然选择了让他历练,孙文举也就只看破不说破。
看了自己这个长孙一眼,还是点了一句:“无忌,身为一族之长,肩负家族兴衰之责,情绪是要不得的。你若一直如此看待秦昊,那才是我孙家真正的危机。”
孙无忌忙低头认错:“孙儿知错了。”
孙文举看他神色就知道其并未往心里去。
当下轻叹一声,向墙边走去。
孙无忌忙伸手搀扶其坐回椅子里。
“你啊,哪里都好,就是自幼在蜜罐里长大,太骄傲了,”孙文举继续说道:“秦昊不同与你见过的任何一个人,直白一点说是野路子出身,身上杀伐之气极重,也不能以官场上那一套度之……”
孙无忌知道这是老爷子在提点自己,连忙站直身子一副洗耳恭听状。
“你可知,数年前他在武宁为代理知县时,硬是在无依无靠群敌环伺之下捣鼓出一个‘武宁新区’,当时爷爷便觉其气象不凡,非寻常庸吏,还曾动过招揽之念。”
孙无忌有些意外:“父亲竟曾想招揽他?”
孙文举点头:“当时我也没想到他会到今日这个高度,所以一直没跟你提及。”
“那他……”
“他拒绝了。”
“他不知道您……”
孙文举摇头:“一则,他是周煜的弟子,二则,此子心志颇高,再者……”
他顿了顿又道:“你堂弟尚文,当年在武宁曾与他有些龃龉......此人并非不懂权变,而是其规则与傲气,不在寻常人情世故之内。”
说完他又轻叹一声,神情有些遗憾:“若在当日拉下脸皮也不至于今日如此被动。”
这句话的份量极重,孙无忌不禁面露讶异,嘴上劝慰道:“当日爷爷也不知其会有今日之成就,情有可原。”
说话间眉头渐紧:“但即便如此,也不足以让爷爷如此重视啊,再说,他的身份在永安或许还让我们忌惮三分,但这里是淇县,我孙家在此经营百年,有何惧之?”
“爷爷不是惧,是提醒你,他来淇县近一月,可曾递帖拜会过为父?可曾拜访过任何一家本地着姓?”
孙无忌一愣,随即恍然,脸色有些难看:“他竟如此目中无人?!”
“非是目中无人,”孙文举摇头,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神色:“要是在他眼中,我淇县孙家,乃至所有盘踞地方的旧族,都是他需要梳理、甚至挪开的绊脚石呢?”
这番话,让孙无忌感到了寒意。
他终于明白老爷子的关注点了。
秦昊来淇县建设永安新区孙家是持欢迎态度的,毕竟秦昊能折腾出成绩是出了名的。
淇县作为孙家大本营,能借着秦昊之手发展起来更好,即便失败也没什么损失。
但是身为顶级世家门阀,自然有着自己的骄傲,那就是决不允许在自己的地盘上有另一股势力说了算。
说的直白一点就是:你想发展淇县建设永安新区没有问题,但前提是你得按照我的思路来,更不能触碰我的利益。
但很显然,秦昊不是任人摆布的人,从他从政以来的经验来看,也不可能不触碰孙家的利益。
如果秦昊的目标真是改造地方,触动世家赖以生存的田土、人口、经济网络根基,那就不只是利益冲突,而是生存方式的碰撞了。
“那我们……”孙无忌声音干涩。
“所以,爷爷才说,我孙家该早做打算,”孙文举身子微微前倾,语重心长道:“对付此人,绝不可用对付秦是非之流的手段,更不能有丝毫轻视。”
“那我们该如何应对?”
“应对,在于‘分寸’二字。”孙文举眼中闪烁着老练的政治智慧:“其一,漕帮的事情,让秦是非自己去处理,必要时,可以舍弃这枚棋子,孙家是诗礼传家的士族,不是江湖帮派。”
孙无忌点头:“孙儿一定照做。”
“其二,”孙文举继续道:“他来筹备建设永安新区,同样也是来发展我们淇县的,只要不触及我们的根本,我们不仅不能阻拦,反而还要鼎力支持。”
这一点也很好理解,孙无忌再度点头。
“其三,”孙文举目光深远,语气突然森冷:“秦昊此人,锐气颇重,倘若真到了撕破脸皮的那天,必须当断则断,绝不手软!”
孙无忌神色一凛:“是!”
孙文举看了他一眼又放缓语气道:“无忌,你将来要执掌孙家。面对秦昊这样的对手,需收起你的傲气,拿出十二分的谨慎与智慧。此次他来淇县对我们来说是机遇也是挑战,或许关乎我孙家未来数十年的气运。一步踏错,覆灭之危,也并非是危言耸听。”
孙无忌忙恭敬行礼:“爷爷教诲,孙儿铭记于心!”
然而,在他低垂的眼眸深处,那丝百年家族的固有傲慢,并未完全散去。
他记住了孙文举的警告,却未必真正理解“时代浪潮”与“降维打击”的含义。
或者说也和其他官员一样,都对秦昊的这次新区建设不抱任何信心。
孙文举看着孙子恭敬却难掩倨傲的模样,心中暗叹。
身为百年世家的继承人,骄傲是刻在骨子里的,有时甚至是必要的。
他并不打算矫枉过正。
“以我的名义准备一份请柬,明日送去县衙。”
孙无忌似乎有些不太确定:“爷爷是想宴请秦昊?”
“嗯。”
“他不来拜会,反倒让您相请,是否太过抬举他了?”
“正好借此探探他的真实态度。”孙文举淡淡道,“你明日便启程回永安吧,眼下是你的关键时期,不宜在此久留,免得落人口实。”
“那此次孙儿动用朝堂力量运作县令之事……”孙无忌略显迟疑。
“即便李烨知晓,也无妨。”孙文举恢复了往日的从容与傲然:“你迟早要走向台前,何须畏首畏尾?”
“孙儿明白了。”
孙文举挥了挥手:“去吧。回去好生思量我今日所言。”
“是,爷爷也请早些安歇。”孙无忌躬身退出。
书房重归寂静。
孙文举起身背负双手独自望着窗外的夜色,微不可闻地轻叹一声。
窗外忽然吹起一阵夜风,卷落几片枯叶,在半空打了个旋,最终还是轻轻飘落于地。
他凝视着那几片落叶,久久未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