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名男尸面容损毁，身上及案发现场没有发现能证明身份的任何证件，离发现地最近的云村也没有人员失踪，dNA检验结果与失踪人口数据库比对并无符合。
这个结果在张尧眼里算不上意外，但他多少还是期待能够少些麻烦的。
几名队员在会议室里沉默地看着他们这位年纪轻轻，便破格坐到队长位置的冷酷帅哥，张尧靠在转椅里，叠腿压着桌角，单手扫看手机，眼睛抬也不抬。
他们目前能掌握到的，就只有这具被挖走了心脏的养花男尸年龄不到四十，生前身高176cm，体重约70kg，无纹身或其他明显特征，可能从事过运动相关的工作，身上的绑缚痕迹显示死之前曾经被囚禁，被抛尸的时间大概在半个月以内。
仅凭这些想要在海城上千万的人口里找出受害者的身份，以分局的能力和人手实在很难。
时近年底，各个分局各个科组也躲不过所谓的工作成果考察，这时候赶上个烫手山芋悬案不决，上头的脸色想必也不会怎么好看。
几个人灰头土脸，觉得他们的尧队最可能说的就是，把海城的运动相关的场馆翻个底儿朝天，最不可能建议的就是把这件看上去就很变态的案子扔出去。
有人默默地祈祷，最好是扔到调查科那边，让那些总觉得高高在上的同行组专家团请顾问什么的，看他们到底能不能秒秒钟搞定这个变态得有点儿摸不着头绪的案子。
张尧便是在这时候放下了搭在桌角的长腿。
他年纪虽轻，但天生有着很凌厉的下颌弧度，面无表情时冰冻三尺，又宽肩窄腰腿直劲瘦，轻易就能成为人堆儿里的焦点，让人几乎是本能地臣服，形容气质扔进娱乐圈里大概都是极独特的。
更不必提他在侦查破案方面确实能力出众，很有一些能让人甘心听他调遣的资本。
会议室心思各异的人立时便专了心，等他的安排。
然而张尧却并没有让他们以云村为原点去分散排查南城区，反倒直接切化出三分之一，并且和云村距离足有二十公里的几个大镇，在这个范围内去排查有类似足球训练的教学场所或会馆，综合条件以中等及中等偏低优先。目标人物身高176cm上下，体重70kg左右，大概率已经离职三年以上，离异或单身。
想了想，张尧又补充道：“受害者在生活里很不起眼，很可能是无人问津的那种。仔细些。”
分了组，锁定调查区域，队员分开办事，段行跟着张尧往外走，好奇地追问道：“头儿，地区怎么缩小下来的？”
张尧脚下生风，也懒得回头，直接把手机举到了段行面前。
备注着肖老师的对话框放大开来，是法医黎锡那边在把一些检测的结果之类及时分享给他。
大概是知道这些零零碎碎的数据看起来很累人，图片后面紧接着便是一条“人话解释”，尸体头部露出，黎锡优先检查了牙齿，而一个人长期生活的地方的水质就像是GpS，能规划出很重要的范围。
但张尧是个能省一个字绝不多加标点的主儿，只说一定有必要的话。
段行了然地“哦”了一声，理所当然地认为张尧上午去法医办公室那边，是为了拿黎锡的号码方便工作联系。
坐上车时，启动引擎的张尧忽然问道：“新来的法医不需要工作交接吗？他怎么直接上岗了？”
段行皱眉回忆了一下，“一开始不是他，苏虹本来是留出了交接工作的时间的，结果原来定好要来的人一直在拖，后来估计有更好的选择直接不来了。我听说他本来是要去市局上任的，别看人才三十岁，解剖检查的尸体可不少呢，大概只是在咱这儿临时顶替一阵儿。”
段行东一句西一句，完全没注意到他们的尧队长听到“只是临时顶替一阵儿”的时候下意识收紧在方向盘上的手指。
张尧盯着路面，手机在大衣兜里沉静地躺着，解开锁屏就能看到页面还停留在聊天软件里。
备注着黎老师的聊天框上面，还置顶着“黎锡”这个联系人。
他去看黎锡工作的时候并没想起来问他要办公的联系方式，还是离开之后过了一会儿听到了手机的提示音，点开看才发现是一条添加好友的请求。
头像是一只猫，备注里没写是谁，只打了“工作用号”四个字。
张尧只犹豫了三秒钟就点了同意。
置顶着的黎锡的头像始终是镶着绿色星星的天花板，内容一片空白，自己手机都换了好几个，对面也没有一条动态发给过他。
新添加的导是频频告诉他工作进度，和他一起缩小范围进行手头儿案件的调查，活跃得让张尧觉得自己可能是手滑加了个高仿号。
但说的也都只是工作内容而已。
临时补缺，专心工作，十分敬业。
段行在副驾驶上还在喋喋不休，大概是张尧难得问他这些周遭的人事变动，话题已经从黎法医一路拐到了信息科那边来了个很水灵的年轻警花。
张尧浮动的心绪沉静下来，耳边的声音便显得更加聒噪，于是他瞥了段行一眼，冷脸里透着一丝嫌弃：“你……话这么多，你家里人没有嫌你烦吗？”
嫌你烦吗？！
烦吗？
段行：“……”被领导兼偶像嫌弃话多怎么办，在线等，挺急的。
从没觉得自己是人家偶像的张尧得了清静开始专心干活，段行捧着个本子跟在他身后，刷刷刷的记录着可能有帮助的内容，张尧虽然走访的时候照样寡言，但话都在刀刃上，筛查推进很快，下午三点半多的时候，负责邻镇的大强和小榆忽然打来电话，说他们现在在的街道上有家阳光体育，曝出了一个可能符合受害者特征的人。
说是邻镇，开车过去也没用太久。大强上了张尧的车，留搭档自己回去查人。从阳光体育给他们的人事资料上看，名叫刘杨的男人今年应该是三十七岁，做过足球教练，五年前被辞退，一个在场馆工作的老人儿还说，这人当初很不招人喜欢，走的时候没一个人有所表示的。
资料上的联系方式打过去是关机，就只有一个住址可能有用，张尧开车进到一片老旧的居民楼。
楼身颜色惨白，楼梯还是那种外置的铁梯子，护栏的涂漆都斑驳了，有零星的一两个人出入，给这片老旧的地方注入一点儿人气。
铁梯子因为三个成年男人的踩踏而不断发出声响，三个人上到四楼的第二个门口，敲了敲没人应声，又确定门是锁着的，大强说他去找一下房东，张尧舌尖儿顶了顶上颚，视线在周围一扫，然后定在了房门旁边那个位置略高的，久经风吹日晒已经褪色的信箱上面。
这年头没人写信，颇具年代感的物件儿基本没啥实用价值。
但张尧还是朝旁边的段行摆手要个电筒，借着亮起的光眯起眼睛看了看内部。
随即他便眼前一亮。
有东西，看起来像是一张明信片。而且卡片看起来很新，似乎是才扔进去没几天。
这是好事，证明这屋子的主人有些微的人际交往，至少有人在外出的时候还会惦记着寄给他一张明信片，而且鉴于寄信行为确实已经很少，送这张明信片的人近期应该和屋主是有联系的。
房东被大强带来，开了信箱，开了屋门，说租户上上个月交了半年的房租，又说来往很少，只知道近期似乎是有个女人常往这里跑。
房间积灰，没有挣扎或打斗痕迹，比起普通的单身男人的公寓状态，还有几处很精致的摆设，和房间大致的风格不太相符。
独自回去的小榆的电话在十分钟后响起，说是根据手头的线索联系了医院，找到了刘杨的存档病历，小腿上的骨折和黎锡找出的痕迹是吻合的。
张尧挂了电话，捏着从信箱里拿出来的已经装进证物袋里的明信片又看了一遍，祝福语字体秀气，写的人怀抱温柔和期待，说自己所在的地方风景特别美，希望有一天能和他一起再去看。
张尧沉默的打量着出租屋，微不可察地长出口气，然后将明信片交给段行，让他按上面的电话联系一下这个寄明信片的人。
虽然还没有比对dNA，但这里的租户刘杨，确实就是那个被埋进了土里，骨肉上生出鲜花的，如今正躺在法医工作室的尸体。
取证查问按常规进行，房东从审讯室出去的时候张尧没急着从椅子上起来，他打量着手头自己潦草着记录的几份没提供什么重要线索的对话，忽然有种浪费时间的无聊感，出门的时候正好段行告诉他，女人的电话打通了，那边天气不好，应该只能乘坐早上的航班回来。
张尧“嗯”了一声，看了眼腕上的手表，沉声道：“那就先到这儿，下班吧。”
赶了个大早出队，到现在天都快黑了，段行本来还没觉得，听到下班两个字疲累却爬上来，伸了个懒腰表示没意见。
张尧放了队员下班，自己却没急着走，归置了一下手头获得的线索，独自一个面对着黑板，勾勾回回，最后把视线定在了最初的发现尸体的照片上。
修长的食指敲了两下桌子，张尧舔了舔牙根，扯过外套，一面穿一面往电梯走去。
结果下去的时候，电梯停在三层，门一拉开，正好就看到了穿好外套斜挎着包的黎锡对视着自己。
张尧还在考虑要不要打招呼，黎锡已经略显意外地迈步进来，看着他问：“才下班吗？”
于是张尧瞄他一眼，平静地反问：“你不也才出来？”
黎锡和他并肩站到一起，面朝出口，眉眼温柔地低着，回答：“紧急上任，有很多事情要做。”
张尧没应声。
电梯眨眼便到了一层，两人一起走出去，每一步复制粘贴似的整齐，黎锡想着出了门就会各走各的，便礼貌地告别道：“忙了一整天，晚上早点儿回去休息吧。”
张尧原本打算应上一声了事，声音到了嘴边，却不受控制地转了词：“我还要去个地方，休息不了呢。”
黎锡一愣，下意识地接话问：“还要去查线索吗？”
张尧帮忙推开门，深冬的冷风灌进来，他拉着门等黎锡出来，点头道：“我回现场看看。你也从早忙到现在，快回去吧。”松了门，便把手揣进兜里，也没必要再多道别，先一步下了台阶，往自己停在旁边的车子走去。
大门前亮着灯，光亮之外的地方已经黑得彻底，白日里看着整齐的灌木丛此刻都显得寂冷。
黎锡想起自己早上赶到云村河边的时候，天还没大亮，手电打着光，人高的杂草便影影绰绰的变换着阴影。
“……张尧。”
拉开车门的人停下动作，白光映照下脸色冷峻，唯有看向自己的眼神里带着一丝不真切的熟悉。
黎锡抿着唇，一步一步走下台阶：“我陪你去吧。”
张尧怕黑。以前。
黎锡大学时有一次参加元旦晚会的表演，晚上去排练等待时坐在礼堂底下低头专心记词，结果不知道是哪里的线路问题还是其他，礼堂的灯一下子都灭了。
黎锡是被台上正在准备的女孩儿的尖叫吓了一跳，身体一瑟往他肩膀处靠了靠。
张尧没被尖叫吓到，恐惧在黑暗降临之后才蜂拥而至，又因为挨靠过来的黎锡而消退了一点儿。
于是反而是他先握住黎锡的手腕对他说：“别怕，没事。”
结果原本温度偏高的手心骤然变凉，出卖了他其实也在害怕的事实。
不过那一次他没告诉黎锡的是，在黑暗里知道对方就在身边，自己确实没有对方以为的那么害怕。
而这一次他也没有告诉黎锡，在他离开之后，自己其实已经克服了对黑暗的恐惧，虽然不喜欢，但也不至于害怕了。
黎锡一步一步走近过来，张尧就扶着车门一句一句问他问题。
“你还没吃晚饭吧？和我去现场可没工夫找餐厅吃东西。”
黎锡脚下不停，“在路上停一下买些可以外带的食物总没问题吧？”
“……我要在那边到很晚的。”
黎锡拉开副驾驶的车门低头坐进去：“反正我今晚也没别的事情急着做。”
张尧抿着唇，坐进车里之前忍不住挑了下眉，然后才一脸平静地发动汽车上路。
他们在路上的便利店停下一次，张尧下车去买了一些方便速食。
抵达通往云村的那条水泥路时还没到八点，发现尸体的斜坡上还拉着警戒线，但这条水泥路并没有被封住。
从公路下来，要去到云村就要经过这里，水泥路往里大约300米才是小村庄的入口，这条路到入口处又分叉开来，成半圆形环绕着村庄的形状。
张尧打着近光灯往村子的方向开，在云村绕过一圈之后忽然关掉了车灯，拐了个弯，折返回去，将车停在了村口外面那条半圆的弯道上。
车灯一灭，车厢里便是纯粹的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