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接」
当天夜里，冷玉笙拿胡易和高翰的头在月下又设香案祭了遍何擎。
连仲义都来烧了些纸钱，上了炷香。
“何叔叔，你的仇，报了！”冷玉笙跪在几案前，向地上浇了一盏酒。
仲义也破天荒饮了盏酒，拍了拍他的肩膀：“泠儿，收服西辽一直是我们未了的心愿，叔平若泉下有知，定会夸奖你的。”
冷玉笙一直压抑的情绪突然绷不住了，他跪着抱住仲义的腿，啜泣起来。
“舅舅，我只想何叔叔活着……哪怕骂我也成。”
他七岁多入仲家军，除了楚辞楚歌，陪伴他最久的就是何擎。
舅舅总是不苟言笑，夸他最多的也是何擎。
仲义干脆坐下来，叫他哭了一阵。
这孩子从几年前硬被召回京，送到江南时，就一直憋着一股劲儿，憋闷太久，此刻终于宣泄出来。
十三的晚上，头顶月亮已接近满月，有云彩被风吹刮过来，很快又被吹刮走。
月光时隐时现，似人间万种悲欢不定。
难得空闲下来，仲义也想好好陪陪他。
“本想着告老还乡时还能与叔平时时相聚，不曾想前岁京城一别，竟成永别。”仲义眼中泛着泪花，抚上他的头发，“泠儿，严冬已至，但春天还是会到来不是么？”
“新旧交替如草木兴衰，我们的叶子落了，还会有崭新的叶子长出来。”
像从前何擎跟他逗趣开玩笑一般，风中案几上烛火忽闪忽闪，却始终未灭。
“舅舅！”冷玉笙抹了把脸，迅速收拾好情绪，“说这些干嘛，您还年轻着呢！”
“骑兵营给你练好了，上四军勇将也调拨了来，此一战能帮你立威……”仲义越说越像是在交接。
“舅舅，您这是什么话……我离不了您，仲家军也好，镇北军也好，哪里都离不了您！”
“随便说说而已。”仲义却笑了，郑重问，“正好叔平也在天上看着，跟我讲，你更喜欢草原，还是京城？”
冷玉笙怔了怔，认真答：“自然是草原，京城像个硕大的鸟笼，人如鸟雀关在里头为几粒米水争来争去。”
“那你知舅舅当年为何将你从宫里带出来？”仲义又问，但不等冷玉笙说话便自答，“自然是想叫你自由自在地长大，不受宫里规矩束缚，成为你想成为的人。”
冷玉笙心头一震，若非舅舅庇护，他或许早就死在深宫里了，如何能无忧无虑地长到十六岁？
“想让你自由，矫健如天上的苍鹰，舅舅——”仲义顿了顿，叹息，“其实不想让你做狼群中冲锋在前的头狼。”
“可，你长大了，不再是舅舅一个人的了，你的将来也非舅舅能左右。”
“你有你的身份、责任和荣耀，生在这样的家族，要么做头狼，要么做安乐窝里的兔子，看似衣食无忧，只要人家想，就能把你吃掉。”
“舅舅只能送你到这儿了。”仲义拍了拍铠甲上尘土，站起了身，又躬身将冷玉笙提了起来。
像过去的无数次一样。
从宫中带走他时，提起来的不过是个小崽子，举他到头顶，他便张开双臂，假装自己是只小鸟，在天上飞。
后来，是个总角孩童，他会乐地张牙舞爪，两腿在空中欢快扑腾。
再后来，成了少年，再也不能双脚离地了，就这么原地掂一下，感叹一声：“舅舅快抱不动了！”
而现在，青年的个子早就比自己高出许多，仲义只是将他轻轻拽起，抬着胳膊重重拍了拍他的臂膀：“泠儿，今后的路，你得自己走。”
心里像突然洞开了什么缺口，冷风一下灌了进来。
冷玉笙哽咽着原地晃了晃：“舅舅，没有你……我……不知道怎么走……”
仲义却拉着他的手，转身指了指山顶营帐灯火：“我廿几岁拜将时就知道，自己不再单单是为自己活着了。你的下属、袍泽、兄弟，追随着你从江南入京再来朔北，是把身家性命都系给了你，你得为他们负责。”
“泠儿，从擅离清州入京时，你的路其实自己就已经选好了。”
那年春节京中侯府相聚，仲义眼睁睁看着他，一只脚搅进了庙堂的漩涡里。
从此，只能尽力托举，哪怕放弃自己军职，也要给他一个好的归宿。
“以后，你就要为他们，为你的父皇，也为天下百姓而活……”
仲义说完，便松开他，转身离开。
不远处候着的士兵执着灯笼为仲义引路，冷玉笙一直立在原地，目送着摇晃的灯光越来越远，慢慢缩成一个小点。
原来，舅舅什么都知道啊。
知道他的不甘，他的野心，尽力成全了他。
他颓然坐下，自斟自饮了几杯酒。
然后一盏晕着暖融融光线的灯笼在他眼前落了下来，抬眼，看到女子晶亮的眼眸。
像天上的星辰。
他的姑娘来接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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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嫣，陪我坐一会儿。”冷玉笙拉着杨烟坐到身侧。
杨烟把袖里手炉塞他手里：“这么冷，别在外头吹风了，回去吧。”
冷玉笙没回答她，只是望着月亮缓缓道：“舅舅要把镇北军交给我了。”
“可，阿嫣，我害怕。”
他把他的缺口袒露给她。
“怕什么呢？”杨烟却握住他的手，温声道，“无诏进京时，你们不过三个人、三匹马，那时你可曾怕过？”
“春搜射礼时，你遭人暗算受伤，那时你可曾怕过？”
“翻越迢迢山水，克服种种难处，去筑城、治水、治疫，和地斗，和天斗，和杀手斗，你可曾怕过？”
“一路走到朔北，和西辽人作战，你可曾怕过？”
“路是一步步趟出来的，殿下现在有那么多精兵良将，在四方百姓心中是无所不能的神。走到此处，你一直在脚踏实地，不是被捧在空中楼阁。”
“只是得到的越多，责任也就越大。但——”杨烟反问，“舅舅信你，圣上信你，我也信你，楚辞楚歌他们更信你，你就不相信自己么？”
她起身奔向崖边，转身过来面对他。
头顶是月亮，背后是无边旷野，寒风将她的身上衣服吹得猎猎作响。
她笑道：“韩泠，这里有山川江河、边庭草木、风沙漫卷，有雄鹰和牛羊，还有铁骨铮铮的边防儿女，你不是要开放定州做贸易么？广阔西北，不也能有一番作为？”
大风很快将她的声音卷走，月下她整个人却在闪着光芒。
冷玉笙眼中有柔意涌动，唇角勾起，双手拢在嘴边，大声问：“星月为凭，慕容嫣，你会永远陪着我吗？”
杨烟奔回到他身边来，捧起他的脸，轻声承诺：“我会陪着你。今天，也谢谢你。”
——
第二日，裴靖陪着耶律赫真带兵马从兴叶城赶来，交接了西辽骑兵，两颗人头也一并移交过去。
透过车窗看到这情景，娄芸芸眼泪夺眶而出，拼了命地要挣扎出车子。
杨烟死死拽着，往她手里塞了颗白色棋子：“这是胡易留下的，他既担了所有罪责，你得为了他好好活着。”
娄芸芸捏紧棋子，扒在窗上，目送西辽士兵将木箱带走。
耶律弘被绑着推出来亮了亮相，刚拿开塞嘴布，他便啐了士兵一口：“呸！卑鄙汉人！有本事放了我！”
士兵抹了把脸，骂道：“咱们放了你，英宗可不会放过你，你就是个死！”
离得近了，耶律弘看到耶律赫真的脸，小脸顿时吓了白，再没说出一句话。
苏毓出面宣了圣旨，耶律赫真听完眉头立即皱紧，利刃般的目光几乎将面前男孩切个粉碎。
他咬了咬牙，想要说什么，却被谋士萧孝全轻轻扯了扯袖子，示意他，当忍。
耶律赫真便跪下接了旨，带着降兵回王庭了。
人马在满目萧瑟中向北走远。
仲家军兵将终于彻底欢腾起来。
-
西辽浩浩荡荡北上的队伍里，耶律赫真抽了胯下马匹一鞭子，骂道：
“欺人太甚，故意把高翰杀了，削弱我军兵力，又把那小鬼扣住，真把本王当了奴才使！”
萧孝全劝慰：“大王没输，现在整个国家可都是您的了，祁给的好处也优厚。还得谢谢仲家军帮您除了高翰，重骑兵刚好可以重整，换上咱们自己的大将。”
“至于耶律弘么。”萧孝全向南方回了回首，“这般屈辱地活着、长大，定比死了还难受。他又怎会受祁约束呢？将来必有好戏可看。”
“大王，用汉人的话说，您现在要做的，是积蓄力量，丰满羽翼，‘忍辱负重，卧薪尝胆’而已。”
耶律赫真脑筋转了过来，又扬起马鞭，笑了笑：“看来本王得尽快立个太子，好好教导，将来就是我儿和那小王爷斗法的天地了！”
“早晚，我们还会回来的！”
铁骑加快了速度，向着刚刚易主，百废待兴的兴叶城城池奔驰而去。
——
仲家军队伍重整后，经两日北行越过黄河，从潼津关入关回到祁境。
苏毓从京中带来的粮食、毛皮等救济物资已经运来相候，只等交接过便由镇西军分到受战乱的各州府。
镇西军早就重回潼津关占好地盘，指挥使何俊带兵将接粮食倒是接得积极，见到仲家军却灰溜溜不说话了。
定王韩泠一日内破西辽重骑兵的事迹早就被宣扬开，何俊只轻描淡写解释：
“那日奉命去围堵西辽兵，不曾想竟和他们擦肩而过，实在有负殿下所托，殿下要怪就都怪本将，不干手下兵将之事。”
冷玉笙笑道：“这一战镇西军折损不少，何将军对不住的可不是本王，而是你的兵将，还有西南因战乱而流离的百姓。”
何俊敷衍笑着，就要从苏毓手中接过救济清单账册。
冷玉笙却横过来胳膊将册子拿走，边翻边道：“粮、肉、御寒冬衣、皮毛和木炭，物资如此丰富，按律例得派人监督将军发放配给，稽查支出账本，才算得上透明公开。”
“此事自当由御史台众位御史合计，还需秉明圣上。”何俊却不接他的招儿，只向苏毓抱了抱拳，“但眼下救济百姓是当务之急，耽搁不得。苏御史您看——”
苏毓歪了歪头，瞧瞧冷玉笙，又瞧了瞧何俊，这球是接也不是，扔也不是。
刚想硬着头皮自荐来做监察，却见仲家军队伍里有一人跛着腿上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