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一生若被编纂成书，有人厚重如史诗，有人单薄如短篇。
而卡莫得的身份，注定他的履历绝非等闲，必然是前者。
赫莉娅快速掠过前面的章节，指尖在书页间翻飞，终于找到了她最想探究的部分——关于周然仪的记载。
书页上的文字仿佛带着某种魔力，将那段隐秘的往事娓娓道来：
“事到如今，总算接近了协会的核心层。
我跟随北境分部的大元老贾斯缇，前往存放着协会最大秘密的禁地。
出乎意料的是，此处的防守并不森严。
沿途几乎不见人影，也感受不到明显的魔力波动，说明并未布下防御魔法阵。
是不担心有敌人能闯入此地，还是周然仪本身的存在就足以震慑一切，无需其他保护？
为了接近周然仪，我不惜戴上了它延伸出的枷锁。
此行的目的，既是为了一睹周然仪的真容，也是为寻找摆脱束缚的方法。
我曾对周然仪有过诸多猜想，但始终将它视作一件死物，一个没有意识、任人驱使的工具。
直到那扇通往秘密的大门缓缓开启，门后的景象映入眼帘，我才意识到自己错得多么离谱。
周然仪不是物件，不是死物——
而是一个‘人’。
它拥有人的外形，黑色长发如蛛网般铺散一地，将躯体层层包裹。
苍白得近乎透明的面容让人怀疑是否还有生机，纤细高挑的身形配上一张雌雄莫辨的脸，宛若沉睡的精灵，等待唤醒的吻。
贾斯缇告诉我，这就是周然仪。
准确地说，这只是周然仪的一部分。
协会在各个地区的分部都持有周然仪，也就是说，像这样的‘人’，可能遍布大陆，数以百计。
正常人不可能分裂成这么多个体，所以它绝非人类。
那它究竟是什么？又是凭借什么控制了如此多的魔法使？
女神派我前来的最终目的，又到底是什么？
见我盯着那具人形躯壳出神，贾斯缇带着意味深长的笑容，鼓励我伸手触摸，亲自感受。
在那老狐狸雷打不动的微笑注视下，我鼓起勇气伸出手指，触碰到那冰冷得不像活物的肌肤——
咚咚——咚咚——咚咚——
我被这诡异的震动吓得缩回手，难以置信地望向贾斯缇。
这个‘人’，竟然有心跳？！
它还活着？！
从贾斯缇眼中一闪而过的兴奋可以看出，他是故意让我触碰的，意在欣赏我惊慌失措的模样。
他没有解释，而是绕过惊疑不定的我，将手掌按在那‘人’裸露的、光滑却冰冷的心口处，闭目念诵着晦涩的咒语。
当他抬手的那一刻，密密麻麻的红线如潮水般从心口涌出，射向四面八方。
霎时间，整个房间被交错的红线填满。
我清晰地看到，有一缕红线直冲而来，扎进我的心口。
就像将我与那个‘人’的心脏相连。
但我不觉得疼痛，这说明这根线早已存在，只是此刻才得以窥见。
我也看到了连着贾斯缇的红线，可他似乎毫不在意。
对于成为这个不人不鬼的存在手下的傀儡，他显得坦然自若。
贾斯缇注视着我，神情异常专注，一字一句地说：
‘没有人能逃脱周然仪的审判，便是神明，也不例外。’
回去后，我对周然仪的记忆变得模糊，像是蒙上了一层纱，却生不起探究真相的念头。
唯独那句话，如同警钟长鸣，在脑海中久久回荡，让我不敢，也不愿，再行背叛协会、抵抗周然仪之事。”
读到此处，赫莉娅的指尖微微发颤。
书页上的文字仿佛带着某种魔力，让她仿佛亲临其境，感受到卡莫得当时的震惊与恐惧。
她侧首看向紧贴身侧、与她一同浏览书页的尤若斯。
四目相对的瞬间，二人皆从对方眼中读懂了相同的思绪，不约而同露出心照不宣的神色。
“恐怕与控制权柄有关。”尤若斯低声道。
真是无巧不成书。
前脚他们刚解决执掌灵魂控制权柄的伪神欧西诺托，赫莉娅将权柄赠予同样掌握部分控制之力的尤若斯。
后脚就反杀了协会派来的执法小队——其中既有赫里斯家族的棋子，又有命运女神的大祭司，全是冲她而来。
这一顺手，既揪出了赫里斯家族派来的杀手，顺藤摸瓜窥见幕后掌权者的真容，推测是另一位掌控部分权柄的半神。
又从卡莫得处获得了周然仪的线索，推断其极可能也是控制权柄的持有者。
如今都不是推测了，而是可以肯定，上古时期曾有一位执掌控制权柄的神明陨落，其力量被各方瓜分，散落世间。
“简直像天上掉馅饼......”赫莉娅轻抚下颌，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都不用我费心去找，就全自己送上门来了......”
她望向尤若斯，眸中闪烁着跃动的光芒：“赫里斯家族暂时动不得。我怀疑那位家主也是上古时期的老怪物，而且行踪诡秘，实在不好对付。”
“但周然仪不同——它是固定的，每个协会分部都有存放。”
“即便每个只蕴含部分权柄，但蚊子再小也是肉啊。”
她握拳轻击掌心，发出清脆的声响：“协会的力量分布不均，我们从薄弱环节切入，逐个击破......”
尤若斯立即会意：“假以时日，周然仪必将成为我们的囊中之物。”
赫莉娅打了个响指，投去一个“知我者莫若你”的眼神。
“只是......”她咂了咂嘴，半是调侃半是疑惑，“不是说神明身居高天之上吗？怎么感觉现在走两步就能撞见个跟神明有关的......”
尤若斯轻笑：“姐姐本就是受众神瞩目的眷顾者。对常人而言一生难遇的机缘，于你不过是家常便饭。”
他搭在她肩头的手温暖而有力，给人以安心的力量。
“哎——”赫莉娅将手覆在他手背上，轻叹一声，眉眼间带着几分戏谑，“就是觉得这好运来得太容易，反而让人不安......”
提及“好运”，她不禁想起幸运女神斯芬忒妮娅——那位曾执掌命运权柄的存在。
卡莫得作为她的信徒被神秘力量带走，极有可能是她的手笔。
这是否意味着，她始终在暗中注视着一切？
这一连串的“巧合”，究竟是幸运的加持，还是早有预谋的布局？
“姐姐？”尤若斯握住她的手，将她从沉思中唤醒，眼中带着关切，“怎么了？”
赫莉娅下意识地摇头：“没事......”但对上他灼灼的目光，终究不忍隐瞒。
“只是觉得......这一切巧合得令人不安。恐怕是有人设局，等着我自投罗网。”
“只敢在背后算计，正说明他们不敢与你正面交锋。”沃特西塞的声音平静而有力，“既然敌人心存忌惮，不愿鱼死网破，你又何须畏惧？”
赫莉娅会心一笑，垂眼看了看自己的手：“也是。是这些阴沟里的老鼠在怕我，可不是我在怕他们。”
“尤若斯。”她眸中的疑虑散去，取而代之的是坚定自信的光芒，“追查协会和周然仪的任务交给你，能做到吗？”
尤若斯优雅地俯身行了个绅士礼，执起她的手，在手背落下一个炙热的吻。
抬头时，眼中满是忠诚：“能为姐姐效劳，是我的荣幸。”
尤若斯需要力量恢复，让他追查协会的同时吞噬周然仪的权柄，可谓一举两得。
况且赫莉娅麾下可用之人实在寥寥，她迫切需要在尤若斯变得更强。
他是少数几个她完全信任、也愿意为她付出一切的人。
“至于我......”赫莉娅望向窗外，唇角勾起一抹带着兴奋的弧度，“等希尔达姐姐派的人一到，我就再当一回‘贵族杀手’......”
北境之事只是开端。
她此行的目的，一是解决欧西诺托留下的烂摊子，二是向贵族势力打响第二枪。
皇城的贵族中，除了元老院那几个掌权的需要整顿，大多只是虚衔荣誉贵族。
真正难缠的是那些有封地的——他们在自己的领地上就是土皇帝，有权有势，远比空有头衔的难对付。
赫莉娅调动不了皇城军队——也不能调。
那是她的大本营，帝国的政权中心，必须确保稳定才能安抚民心。
更何况克洛德绝不会给她这个权力。
无奈之下，她只能求助另一个靠山——安东尼奥家族。
好在她的兄姐足够可靠。
只要她受委屈，不管有理没理，绝不会让她吃亏。
赫莉娅暗想：有实权就是硬气......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根本不用看人脸色。
“那赫里斯家族那边......”尤若斯提醒道。
这场风波除了魔法协会和封地贵族，还有赫里斯家族参与，他们可不是善茬。
“我会派人暗中调查，别担心。”一想到那位家主，赫莉娅就头疼。
当初不听劝告对魔法世家下手，就注定了要面对无休止的追杀。
只是赫里斯家族比她预想的更难对付。
也不知莫拉比家族近况如何，巨神兵安置得怎样，雪夜莺是否好好用她给的钱办事，朱迪斯又过得怎样......
不想不知道，一想才发现自己身上压着这么多事。
她打了个响指，记载卡莫得生平的书册凭空消失。
目光转向房门，仿佛能穿透薄薄的门板，看清那个不知在门外伫立了多久的窃听者。
“老师，”她轻声问道，“这个忙，您愿意帮吗？”
室内霎时陷入死寂，连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尤若斯眨了眨眼，瞬息间变回孩童模样，一如初遇时那般紧紧握住她的手。
沃特西塞的身影则逐渐虚幻，最终与赫莉娅重合，回归她体内。
漫长的寂静。
门外毫无动静，仿佛根本没有人，赫莉娅只是在自言自语。
她耐心等待着，既不主动开门，也不打算装糊涂揭过——这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逼迫。
“嘎啊——”窗外飞鸟掠过，难听的鸣叫划破寂静，也带来了黎明。
天快亮了，这一夜即将过去。
“你呀你......是非要我这把老骨头赔上性命不可......”
伴随着门轴转动的嘎吱声，一道熟悉而沧桑的身影映入赫莉娅眼帘。
正是她的恩师，莫比休斯。
赫莉娅展颜一笑，眉眼间尽是如释重负的快意。
她小步上前，又变回那个在学院里爱闹腾的“贝莱依”，撒娇道：“好老师，我就知道您不会不管我的。”
望着赫莉娅，莫比休斯神情复杂。
这里是学院，赫莉娅在此养伤，他作为老师自然要多加关照。
今晚闹出这么大动静，他再装聋作哑也说不过去。
真正驱使他前来查看的，是对这个不省心徒弟的担忧，怕她又把自己弄得一身伤。
结果一来就撞破惊天秘密：命运三重殿的大祭司、赫里斯家族的家主、魔法协会的周然仪......
任何一桩都够他这老骨头受的。
更别提屋里另外两位——一位是货真价实的神明，他早前远远瞥见过，后续调查也猜出了身份，只是不愿面对。
另一位他不仅亲眼见过，还代为照料多日。
这次赫莉娅向学院发难，正是为他。
站在门外时，他忍不住想：这徒弟怎么回事，身边尽招惹这些麻烦人物？
在赫莉娅等待他抉择的时间里，他思前想后，最终归结为一句话——
她是注定要开创新时代的传奇人物，生而不凡。
想到这，他不禁有些自得：不愧是他莫比休斯的徒弟，和他一样不屈从于平庸，无所畏惧，只做认为对的事，守护所爱的一切。
如火焰般炽烈，既温暖他人，也焚尽世间不公。
所以他推开了门，决定再赌一把，再拼上性命冒一次险。
他心中的火焰从未熄灭，一阵风过，再度熊熊燃烧。
废话！他是谁？他可是名震大陆的火魔法使！是顶尖魔法师中的翘楚！
平日里不显山露水，还真当他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了？
一而再再而三地欺负他的徒弟，这分明是不把他放在眼里，连他的面子都敢踩！
赫莉娅半是强迫地将莫比休斯拉进自己的计划中，此刻却流露出担忧的神色：“可是……老师您还要受学院规矩的约束，学院会不会对您不利？”
莫比休斯狠狠瞪了她一眼，愤然跺脚：“这破地方！我早就看不顺眼了！不待也罢！”
阿娜莉亚敢越过他对尤若斯下手，谁知道她有没有暗中对赫莉娅使绊子？
更别提赫莉娅在学院求学期间受的那些委屈——每次他都因为这该死的院规束手束脚，不能为她讨回公道。
就连他的大徒弟，也因为学院的问题要与他断绝关系。
这些年来，学院内部的派系斗争愈演愈烈，那些丑恶嘴脸、种种不公，他看得太多，心里早已凉透。
他受够了！恨不得一把火将这污秽之地烧个干净！
一个本该教书育人的地方，却藏着这么多见不得光的勾当。
他装聋作哑这么多年，已经忍无可忍！
忍无可忍，无需再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