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你说谁来了？”
赫莉娅从堆积如山的公文里抬起头，眼下青黑，发丝凌乱，一脸被榨干的模样。
她看向前来报信的侍卫长特洛西亚，一边眉毛高高挑起。
一旁协助办公的卡尔泽同样憔悴不堪。
短短半月，他暴瘦十多斤，原本精神的小伙如今萎靡不振，眼里都快没了光。
琐碎繁重的工作果然是扼杀生机的最大元凶。
任谁染上一身班味都会是这副半死不活的模样。
“回殿下，科林阁下正在前往贝尔曼的路上，预计明晚前抵达。”特洛西亚恭敬呈上信函，“这是协会总部发来的信，请您过目。”
赫莉娅拆信扫了一眼，突然瞪大双眼，猛地坐直身子——活像看见了老母猪上树。
“怎么了？”卡尔泽凑过来。
这段时间他陪着处理遇害贵族的封地事宜，没什么机密是他不知道的。
赫莉娅对他十分信任，也很满意他的工作能力。
简单浏览后，卡尔泽也震惊不已：“他们同意了？这么爽快？”他反复确认信尾印章，仍难以置信。
赫莉娅的要求有多过分，他心知肚明。
执掌大权多年的协会竟同意让权，简直闻所未闻。
这个控制欲极强的组织，甚至用周然仪操控登记在籍的魔法使，如今却连讨价还价都没有就直接妥协？
赫莉娅不信，认定背后有阴谋。
尤其是协会派与她有嫌隙的科林前来，更让她笃定对方没安好心。
“没有其他消息吗？”赫莉娅翘腿后靠，握拳抵着下颌，眉头紧锁。
“仍在打探，暂无有价值的情报。”特洛西亚回禀。
安东尼奥家族作为北境实际掌权者，掌握着明暗两条情报线，按理说北境任何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们的眼睛。
如今竟一无所获，要么对方传讯渠道极其隐秘，要么是突然下达的命令——连科林本人可能都被蒙在鼓里。
卡尔泽反复研读信函，总觉得哪里古怪：“能否说说收集到的所有消息？无论重要与否。”
特洛西亚恭敬行礼：“六天前科林阁下接到总部任务，自墨涅本分部启程，带着二三十人的队伍，声势浩大赶往贝尔曼。”
“六天还没到？他是腿断了还是什么？”赫莉娅敏锐察觉异常。
“科林阁下以巡视检查为由，中途绕路去了其他分部，故耽搁了时间。”
赫莉娅仍觉不对。
卡尔泽缓缓道：“墨涅本作为北境最大分部，设有与卡特思学院相通的魔法传送阵......明明可以传送，为何要大费周章奔波数日？”
“糟了！”赫莉娅顿觉不妙，猛地起身冲出门。
“殿下！”卡尔泽急忙追上。
只见赫莉娅匆匆奔向寝殿——她的卧室，也是尤若斯近期的休养处。
她破门而入，扫视空荡荡的房间，低声咒骂，不安感迅速蔓延。
“尤若斯！小狐狸！你在哪！”她按着心口，在心底急切呼唤。
卡尔泽喘着气追来，见状立刻明白：“科林大张旗鼓而来，分明是要将你越权移交驻城魔法使管理权的事传开。”
“现任驻城魔法使和觊觎这个位置的人都会将矛头对准你，因为你动了他们的蛋糕。”
他顿了顿，神色骤变，已然明白了此事的严峻性：“若在这个节骨眼传出贝尔曼分部被毁、魔法使被虐杀的消息......”
“只怕他们会认为你清洗贵族后，下一步就要清洗协会势力。”
“恐惧会引发愤怒，求生本能会放大威胁。届时你将成众矢之的，遭群起而攻之。”
“即便无意争位者，为保性命也可能冒险对抗皇室。”
赫莉娅处境极其危险。
从科林动身那刻起，她就从主动转向被动了。
协会以贝尔曼分部的牺牲换取了主动权。
他们赌赫莉娅不敢动手，赌她承受不住众多魔法使的怒火，赌她不敢以一人之力对抗整个魔法界。
更别忘了还有周然仪的存在。
赫莉娅因玛德琳与克洛德的提防逃过束缚，但她的老师、朋友、亲人都是协会登记在籍的魔法使。
若协会拿捏住这些人，赫莉娅将无计可施——正如当年莫比休斯为年轻气盛付出惨痛代价。
连续半月的高压工作让赫莉娅身心俱疲，此刻遇上这等棘手之事，顿时怒火攻心。
她青筋暴起，拳头紧攥，满脑子杀人念头。
她大口喘气，胸膛剧烈起伏，闭眼试图冷静，却只觉得怒火愈燃愈烈。
“不能一直被动......必须破局......”她喃喃低语，“我该怎么办......”
卡尔泽忧心忡忡，却也无计可施。
他痛恨自己的无力——自己也是束缚赫莉娅的弱点之一。
赫莉娅以杀止杀虽非良策，却是最高效的办法。
但她是人，有感情，有羁绊，就会有弱点。
杀戮带给别人的伤痛，终有一日会刺中她的心脏。
“殿下，”卡尔泽突然开口，“或许......我们可以将计就计。”
赫莉娅猛地转头看向他：“什么意思？”
“科林绕路巡视，显然是在争取时间散布消息。我们何不借此机会，主动放出风声？”卡尔泽眼中闪过锐光，“就说协会为保全大局，主动让出贝尔曼分部管理权，以示对皇室的忠诚与妥协。”
“同时暗中派人保护各分部魔法使，制造协会内部矛盾的假象。让众人以为这是协会高层的权力斗争，而非殿下单方面的清洗。”
赫莉娅若有所思：“祸水东引？”
“正是。”卡尔泽点头，“再将安东尼奥家族推向前台，宣称北境驻城魔法使将由家族与学院共同监管。”
“如此既分摊压力，又借家族威望震慑宵小。”
赫莉娅沉吟片刻，眼中渐渐恢复神采：“好一招移花接木。但科林那边......”
“科林不过是枚棋子。”卡尔泽冷笑，“他若识相，便陪他演场戏；若不识相......”
他看向赫莉娅，“殿下应该知道怎么做。”
赫莉娅深吸一口气，终于露出半月来第一个真心的笑容：“卡尔泽，你果然是我的得力助手。”
她快步走回书房，提笔疾书：“特洛西亚，立即派人暗中保护各分部魔法使，尤其是......”她笔尖一顿，“与科林有嫌隙的那些。”
“再传信给布洛特哥哥，请他以安东尼奥家族的名义发布公告：为维护北境稳定，家族将暂代监管驻城魔法使之职，直至皇室设立专门部门。”
她放下笔，目光灼灼：“科林想玩舆论战，我就让他知道，什么叫做真正的——”
“釜底抽薪。”
——
“你说贝尔曼那边主动放出了消息？”
科林听完信使的汇报，眉头紧锁，一时竟猜不透赫莉娅的意图。
“是的，元老阁下。”信使恭敬回禀，“安东尼奥家族也发布公告，将与学院共同管理贝尔曼分部的驻城魔法使，暂代皇室行使监督权。”
科林抚摸着浓密的络腮胡，咂摸着嘴陷入沉思，随即恍然大悟般冷笑：“呵！把安东尼奥家族也牵扯进来，想要搅浑水？真是不怕赔了夫人又折兵！”
他大手一挥：“按原计划进行，继续监视，有任何动向立即回报。”
信使退下后，一个阴郁的身影缓缓从科林身后的阴影中浮现。
男子长发湿漉漉地贴在头皮和脸颊上，衣衫紧黏肌肤，活似刚从阴沟里爬出的水鬼。
“何时动手......”他嘶哑的嗓音仿佛被砂纸磨过。
“别急。”科林放缓语气安抚，“秘密武器总要压轴出场。”
“变故太多，恐生枝节......”水鬼男低语。
“赫莉娅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纵有几分本事，心智尚浅，不足为虑。”科林不以为然，显然未将赫莉娅放在眼里。
一个仗着出身作威作福的孩子，真当自己无所不能了？
这次定要让她尝尝苦头，明白什么叫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水鬼男透过湿发缝隙注视着科林，对他这番傲慢颇为不满：“可正是这个‘孩子’，屠尽北境数十封地贵族，全歼协会执法队......”
科林身居高位已久，最忌旁人质疑。
闻言脸色顿时阴沉，却因对方地位相当甚至更高，强压怒火未发作。
“她确有几分能耐。”科林起身背对水鬼男，不愿多谈，“但不是还有你在吗？”
“让她尝尝痛失所爱的滋味，再嚣张的气焰也得熄灭。”
水鬼男不再多言，想到即将到手的猎物，眼中闪过兴奋的血光。猩红长舌舔过尖利犬齿，仿佛已品尝到猎物的鲜美。
窗外忽起狂风，卷着沙砾拍打窗棂。
科林走到窗前，望着阴沉的天空，嘴角勾起冷笑：“暴风雨要来了......正好。”
他转身看向水鬼男：“准备得如何了？”
“万事俱备。”水鬼男嗓音嘶哑，“只待猎物入网。”
“很好。”科林眼中闪过狠厉，“这次定要叫那小丫头知道，什么叫真正的——”
“天罗地网。”
与此同时，卡特思学院内，赫莉娅正对着一张北境地图凝神思索。
卡尔泽安静地站在一旁，随时准备提供建议。
“科林绕道巡视各分部，绝不只是散播消息这么简单。”赫莉娅指尖划过地图上科林的行程路线，“每个分部都有他安插的棋子。”
“他在集结力量。”卡尔泽神色凝重，“看来是打算正面交锋了。”
赫莉娅冷笑：“正好，我也懒得再陪他玩捉迷藏。”
“小公主，注意分寸。”莫比休斯听完赫莉娅的计划，只觉得事情愈发复杂棘手。
“老师，这场动乱迟早要来，不过是时间问题。”赫莉娅道，“若我一味隐忍退让，只会让敌人得寸进尺。”
“若无忌惮，若无敬畏之心，只怕这样的事，今后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发生。”她目光决然，“我绝不允许。”
她看向卡尔泽与莫比休斯，眼神顿时柔和下来，“他们知道我的本事，大概率不会直接与我对上，而会选择从你们下手。”
“老师，请您务必，保护好自己。”
她的目光真挚，透着真切的担忧。
“啧！我老头子这么多年可不是白混的！”莫比休斯受不了她这般柔情蜜意，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要是他们真的敢来，我这全大陆顶尖火魔法使的称号也不是白叫的！”
老头收敛了脾气，可不代表真的没脾气。
见赫莉娅看向自己，卡尔泽温柔一笑，竖起三指发誓道：“殿下放心，届时我定不离您三步远，保证紧紧相随。”
赫莉娅这才安心点头。
她还是有信心能护住卡尔泽的。
突然，她又想到什么，转头问卡尔泽：“你之前说，科林与几个分部长老素有嫌隙？”
“特别是莫尔顿长老，”卡尔泽点头，“据说因为争夺元老席位结怨已久。”
赫莉娅眼中精光一闪：“那就从他入手。”
她快速写下几行字，封印后交给侍卫：“立刻送往莫尔顿长老处，记住，要‘不小心’让科林的人看到。”
卡尔泽若有所思：“您是要......”
“既然要玩，就玩把大的。”赫莉娅唇角微扬，“看谁先沉不住气。”
夜幕降临，一场围绕北境掌控权的暗战悄然拉开序幕。
而这场博弈的赌注，远比任何人想象的都要大——它不仅关乎权力更迭，更将决定整个魔法界的未来走向。
窗外，第一道闪电划破夜空，雷声轰隆作响。
暴风雨，真的要来了。
——
第二日傍晚，科林的车队终于抵达贝尔曼城外。
这座北境名城笼罩在阴沉的天空下，城墙上的守卫比平日多了数倍。科林掀开车帘，眯眼打量着戒备森严的城门，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排场不小。”他放下车帘，对身旁的水鬼男道，“看来我们的小公主做足了准备。”
水鬼男沉默不语，湿漉漉的长发遮住了他所有的表情。
车队在城门口被拦下。
特洛西亚带着一队侍卫上前，行礼道：“科林阁下，殿下已在府邸等候多时。”
是弗兰克侯爵的府邸，那个一夜死了近五十多个人，曾血流成河的地方，赫莉娅选择在这里接待科林，也定然是起了恐吓震慑的意思。
科林慢悠悠地下车，整理着衣袖，并不在意这些事：“带路吧。”
特洛西亚目光扫过车队，尤其在那些随行人员身上多停留了片刻：“殿下有令，为免惊扰百姓，随行人员需在城外扎营。”
科林脸色一沉：“这是待客之道？”
“还请阁下见谅。”特洛西亚不卑不亢，“北境近日不太平，想来阁下一路也有所见闻，殿下也是为安全考虑。”
两人对峙片刻，科林最终冷笑一声：“好，就依殿下的意思。”
他转身对随从吩咐几句，只带着两名亲信跟随特洛西亚入城，包括那名水鬼男。
府邸会客厅内，赫莉娅端坐主位，卡尔泽与莫比休斯分立两侧。
当科林踏入厅堂时，三人的目光同时落在他身上。
“科林元老，许久不见。”赫莉娅淡淡开口，并未起身。
科林打量着她，眼中闪过一丝诧异，但很快便消失了。
眼前的少女与记忆中的模样已截然不同——虽然模样未变，依旧年轻美丽，不愧为帝国的璀璨明珠。
但气场沉稳，目光锐利，全然不像他口中所谓的那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孩”。
“见过赫莉娅殿下。”科林微微躬身，礼数周全，“协会总部派我前来，协商贝尔曼分部事宜。”
赫莉娅示意他入座：“元老舟车劳顿，不妨先休息片刻。正事，明日再谈不迟。”
科林眯起眼：“殿下，此事关系重大，还是尽快解决为好。”
“急什么？”赫莉娅轻笑，“贝尔曼分部又不会长腿跑了。”
她端起茶杯，慢条斯理地抿了一口：“况且，我听说元老沿途巡视各分部，想必收获颇丰。不如先分享些见闻？”
科林面色微变，随即恢复如常：“例行公事而已，不值一提。”
“哪能呀，科林长老见识广博、阅历深厚，我可是仰慕许久了呢~”赫莉娅最擅长的就是阴阳怪气，张口就来。
不等科林回应，她故作忧愁地长叹一声：“如今北境动荡不安，各地怨声载道，想来都是在埋怨我吧。”
“我这人啊，最是在意名声和旁人的看法。”少女流露出天真稚嫩的一面，“本想为大家做些好事，谁知好心办了坏事，不仅没稳住北境，还让协会与皇室再生龃龉。”
“哎！”她夸张地叹息，用力一拍自己的腿，“都怪我年轻冲动！见识浅薄！才会做出这些糊涂事。”
她双手合十贴在脸颊旁，摆出楚楚可怜的模样，目光却依旧居高临下，语气不容置疑：
“若有什么得罪科林长老和协会的地方，还请您们高抬贵手，原谅我这个初出茅庐的小姑娘吧。”
科林只觉得赫莉娅的脸皮厚度远超想象。
几十条鲜活的人命，在她口中竟成了孩子气的玩闹，简直不可理喻！
“殿下，这可不是一句简单的道歉就能了结的。”科林强忍不快，扯着嘴角道，“况且这事关皇室与协会后续的合作，我一人如何能代表协会的意志？”
“不能吗？”赫莉娅反问，“那协会为何派您来商谈贝尔曼分部的事？”
她刻意在“商谈”二字上加重了语气。
“若已经做出决断，又何须商谈，遣一封信件告知我便是了，反正协会一向是这么做的呀，您又何必大费周章走这一趟呢？”
她起身缓步而下，停在科林面前，仰着下巴审视对方：“还是说，您此行别有目的？”
窗外雷声炸响，暴雨倾盆。
而这场博弈，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