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娄山关外,明军大营。
连绵的营帐如同雨后生长的蘑菇,覆盖了綦江畔数里的缓坡。
空气中弥漫着柴火、马粪、热汤和钢铁摩擦后特有的金属气味。
中军大帐前,那面绣着巨大“刘”字的帅旗在晚风中猎猎作响。
辎重营的民夫喊着号子,将最后一批火药和炮弹从骡车上卸下,小心地堆放在防雨的油布下,匠户营的区域内,叮叮当当的敲打声不绝于耳,工匠们正在连夜检修盔甲、打磨兵刃,为火炮更换磨损的炮闩……
伙房营的大锅冒着腾腾热气,翻滚着浓稠的菜粥和混着杂粮的米饭,火头军挥舞着大勺,吆喝着各营前来领取饭食。
在一处靠近前沿的营地里,一群来自四川的明军士兵正围坐在篝火旁。
一个脸上还带着稚气的新兵,名叫李二狗,正紧张地反复检查着自己的腰刀和藤牌。
他旁边是个满脸风霜的老兵,叫王瘸子,大名谁也不知道,只知道他在关外跟蒙古人打仗的时候,受过伤,走路微跛,此时的王瘸子正慢条斯理地用一块磨石打磨着他那杆长枪的枪头,发出“沙沙”的声响。
“王叔,”李二狗忍不住开口,声音有些发紧:“听说那娄山关……猴子都爬不上去?杨应龙的兵凶得很,会放蛊?”
王瘸子头也不抬,嗤笑一声:“瓜娃子,怕个锤子!猴子爬不上去,咱们的炮能轰上去!凶?再凶能有蒙古人凶?老子在关外跟蒙古人对砍的时候,可一点都没有怕过……”
他停下磨刀,抬头看了看远处暮色中如同巨兽脊背般黝黑的关墙轮廓:“至于放蛊……哼,大炮一响,啥子蛊都给他轰成渣渣!”
另一个身材魁梧、脸上带疤的燧发枪手,外号“陈大铳”,一边小心地用通条清理着枪管,一边瓮声瓮气地插话:“二狗子,把心放肚子里。刘总兵带着咱们,啥子硬骨头没啃过?看见后面那些大家伙没?”
“明天一早,就让关楼上那些龟儿子先尝尝‘雷公爷’的厉害!咱们跟在后面冲,捡现成的功劳就行!”
周围几个士兵听了,都低声笑了起来,紧张的气氛缓和了不少。
李二狗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看着篝火映照下同伴们或沉稳或兴奋的脸庞,心里稍稍安定,更多的是对明日未知战斗的茫然与一丝被群体勇气感染而产生的激动。
与此同时,中军大帐内,灯火通明。
刘綎并未卸甲,正与几名副将及幕僚围着沙盘做最后的推演。
他巨大的身影投射在帐壁上,随着烛火摇曳。
“杨珠是杨应龙的族侄,悍勇有余,智谋不足。”刘綎的手指重重点在沙盘上代表娄山关的位置,“关前地势狭窄,大队人马展不开,首攻必须依靠火炮打开缺口,调整好炮口,轰他娘的东侧那段看起来新补的墙体!老子观察半天了,那里是弱点!”
“末将明白!”
“步卒分为三波,炮火延伸,第一波就给我顶上去!云梯、壕桥都要准备好!”
刘綎目光如电,扫过众人:“此战关乎士气,只许胜,不许败!谁敢后退一步,本将军认得他,可本将军的刀认不得他!”
“谨遵将令!”
众将轰然应诺,战意高昂。
夜,娄山关上。
与明军大营的喧嚣有序相比,关上则是死寂中弥漫着恐慌。
火把在墙垛上跳跃,映照着一张张紧张、疲惫而又带着几分麻木的脸。
山风很大,吹得人透骨生寒。
两个守军士兵缩在一个垛口后面,年纪小的那个不停搓着手,哈着白气。
“阿叔,你……你说明天……明天他们会攻上来吗?”年轻士兵的声音带着颤音。
被称作阿叔的老兵,脸上有一道刀疤,他眯着眼望着关下那片灯火通明的明军营寨,叹了口气:“娃啊,看这阵势……悬咯。你看到那些黑黝黝的炮口没?当年官军打都掌蛮,就是靠着这些家伙硬生生轰开了寨墙……”
都掌蛮是川西的一伙势力不小的土司,不服气,在万历二十一年的时候被灭了。
“那我们……我们能守住吗?”年轻士兵更慌了。
老兵沉默了一下,从怀里掏出半块硬邦邦的荞麦饼,掰了一半递给年轻人:“吃吧,吃饱了才有力气。守不守得住……得看天意,看咱们的法子灵不灵了。听说头人请了法师在做法,要唤来瘴气毒雾,困死官军……”
旁边另一个士兵听到了,忍不住低声啐了一口:“呸!做法?做法能挡得住炮弹?老子看悬!听说重庆的刘大刀亲自来了,那可是杀神!在西北的时候,一个人追着几百羌人砍!”
“闭嘴!你想扰乱军心吗?”一个巡逻的小头目恰好走过,厉声呵斥。
这说话的士兵,赶忙缩了缩头。
但训斥这士兵的小头目,自己的眼神里,也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
他望向关内海龙屯的方向,心里暗骂:“杨惟栋那家伙管的粮草,这几天发的都是些什么霉米,这仗还没打,肚子就先吃不饱了!”
关楼里,守将杨珠烦躁地踱着步。他不断收到各处报来的明军调动消息,对方显然是有备而来,部署得井井有条。
“妈的,刘綎这老匹夫!”他狠狠一拳砸在桌子上,“传令下去,所有人都给我打起精神!滚木礌石检查一遍!弩箭都给我搬上来!谁敢懈怠,老子砍了他的头!”
他虽然声色俱厉,但手心却不由自主地渗出了冷汗。
明军的实力,他远比普通士兵清楚。
第八日,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
明军营寨中,伙头军已经早早起身,埋锅造饭。
士兵们沉默地吃着比平时更厚实的干粮,检查着最后的装备。
黑夜中,没有人说话,只有金属碰撞的轻微声响和压抑的呼吸声。
李二狗感觉自己的心快要跳出嗓子眼,他紧紧攥着腰刀的木柄,指节发白。
王瘸子拍了拍他的肩膀,递过来一个水囊:“喝一口,壮壮胆。”
老二狗喝了一口,猛地吐了出来。
王瘸子看的心疼坏了:“瓜娃子的,这可是茅台,我四五日的饷,才能买二斤……你竟然给我吐出来。”
当第一缕天光勉强撕开东方的云层时,刘綎身披重甲,出现在阵前。
他没有多余的话,只是高高举起了手中的镔铁大刀,然后,猛地向前一挥!
“放!”
“轰——!!!”
“轰!轰!轰——!!!”
六十余门门火炮发出了震耳欲聋的怒吼!
炽热的火光撕裂了黎明的寂静,沉重的弹丸带着死亡的尖啸,划出肉眼可见的轨迹,如同陨石般狠狠砸向娄山关的东侧墙体!
刹那间,地动山摇!
关墙上,正在换防的守军被这突如其来的雷霆打击彻底打懵了!
“炮!是火炮!”
“快躲起来!”
石屑、砖块、残肢断臂在爆炸中四处飞溅!
惨叫声、惊呼声、墙体坍塌的轰鸣声混杂在一起!
那段新补的墙体果然最为脆弱,在集中炮火下,很快就被撕开了一个巨大的缺口,烟尘冲天而起!
炮击持续了将近半个时辰,整个娄山关东侧已是浓烟滚滚,一片狼藉。
炮火开始向关墙后方延伸,压制可能的援军。
“步卒!第一波!攻城!” 刘綎的命令如同炸雷。
“杀啊!”
憋足了劲的明军步卒,在军官的带领下,发出震天的呐喊,如同决堤的洪水,扛着云梯,举着盾牌,向着关墙缺口和尚且完好的地段发起了潮水般的冲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