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这些孩子一个个带回难民区。
起初,难民区的负责人,一位原本是绸缎庄老板的陈老先生,还勉强收容,叹着气说:“能救一个是一个”。
李守仁把他找到的食物也大部分分给了孩子们和更困难的人。
但很快,问题出现了。
难民区本是由几位未及逃离的富商拿出家中存粮,临时组建的栖身之所。
粮食本就有限,突然增加十几张嗷嗷待哺的嘴,压力骤增。
粥越来越稀,孩子们的哭声和成人的抱怨声也越来越大。
矛盾终于在几天后爆发。
李守仁又一次带着一个瘦骨嶙峋的孩子回来时,被几个人堵在了门口。
“李守仁!你不能再往里带人了!” 一个面色阴沉的中年人吼道,他是负责分发食物的管事之一。
“就是!我们的粮食自己都不够吃!你弄这么多小崽子回来,想饿死大家吗?”
“天天出去找你的老婆孩子,找不到就带些野孩子回来充数!你安的什么心?”
七嘴八舌的指责像冰雹一样砸向李守仁。
他试图解释,试图恳求,说孩子们可以吃很少,他可以把自己那份省出来。
但饥饿和恐惧已经磨灭了大多数人的同情心。
陈老先生出面调解,但也面露难色:“守仁啊,不是大家心狠,实在是。。。实在是没办法了啊,现在情况是有钱也买不到粮食。。。真的没办法啊。。。”
最终,在众人的压力下,李守仁和他救回来的十四个孩子,被无情地赶出了难民区。
那个曾被求大家帮助掩埋了丈夫的孙姓妇人,看着那群可怜的孩子,默默收拾了自己那点可怜的行李,对李守仁说:“李大哥,我跟你走,一起照看这些娃儿吧,留在这里,我也心不安。”
李守仁抱着最小的那个孩子,看着身后一群面黄肌瘦,眼中充满恐惧的孩童,再看看眼前紧闭的难民区大门和那些或冷漠或躲闪的目光,一股透骨的凉意从脚底升起。
乱世之中,善良竟成了奢侈品,活下去的本能,有时比寒冬更冷。
李守仁带着孙寡妇和他救下的十四个孩子,被难民区赶出来后,在离难民区不远的一处半塌的院落暂时安顿下来。
这院子原先可能是个小作坊,临街的铺面已经完全坍塌,但后面的住屋主体结构还算完整,四面墙至少还能立着,屋顶虽然漏了几个大洞,但大部分瓦片还在,勉强能遮挡些风寒。
院子里散落着烧焦的木料,破碎的瓦罐和一些看不出原状的铁器零件,一片狼藉。
李守仁和孙寡妇花了整整一天时间,默默地收拾这个残破的栖身之所。
他们用能找到的破木板,草席,甚至是从废墟里扯出来的破布烂絮,勉强在较大的堂屋里隔出几个小小的空间。
墙壁透风,他们就糊上泥巴。
屋顶漏雨,他们就架上树枝,再铺上厚厚的茅草。
最后,他们把孩子们安置在相对最避风的角落里,让他们挤在一起,靠彼此的体温取暖。
院子里那口井落了不少碎砖烂瓦下去,打上来的水浑浊不堪,带着浓重的土腥味,但至少还能烧开了喝。
当夜幕降临,十几个瑟瑟发抖的生命蜷缩在这个勉强称之为“家”的废墟里时,一种相依为命的悲凉感弥漫在寒冷的空气中。
然而,食物,立刻成为了压倒一切的最大问题。
李守仁每天依旧早早出门,但目的已经彻底改变。
寻找妻女的念头虽然从未消失,却像远处微弱的风筝线,被更迫切的生存需求,寻找能吃的东西,狠狠拽到了地上,优先级降至最低。
他的足迹不再执着于可能藏人的角落,而是转向了任何可能找到食物的地点。
城市边缘尚未被完全践踏的荒地,废弃民居的房前屋后,甚至是被反复搜刮过的垃圾堆。
他弓着腰,在残雪和冻土中挖掘着任何看起来像是野菜的植物,不管它有多苦多涩。
他屏住呼吸,在废墟的角落里掏挖着老鼠洞,希望能找到一点这些生灵过冬的存粮,有时幸运地掏到几粒发霉的谷物,都如同发现珍宝。
最不堪的是,当他远远看到日军的营地倾倒泔水时,会等士兵离开后,像野狗一样冲过去,冒着被日军殴打的危险,用木棍或双手飞快地在馊臭扑鼻的残渣剩饭里翻捡,希望能找到一点肉渣,几根骨头或者菜叶。
每一次这样的行为,都伴随着巨大的屈辱感,胃里翻江倒海,但看着家里那一张张嗷嗷待哺的嘴,他只能咬紧牙关。
可是,这点靠尊严和运气换来的东西,对于十四个。。。现在是十八个。。。正在长身体,却极度缺乏营养的孩子和一个虚弱的妇人来说,无疑是杯水车薪。
李守仁又在外面带回来四个孩子。。。。
分到每个孩子手里的,往往只是一小撮苦涩的野菜汤,或者几口带着异味的糊糊。
孩子们的脸色从蜡黄变为灰白,眼窝深陷,肋骨根根可数,哭声一天比一天微弱,最后变成了小猫一样的,令人心碎的呻吟。
他们蜷缩在角落里,为了节省体力,连话都很少说,只是睁着空洞的大眼睛,望着漏风的屋顶。
孙寡妇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憔悴下去,她把自己那份本就少得可怜的食物尽可能地分给孩子,自己则靠着喝大量的凉水和强打精神支撑着,身体很快瘦得脱了形,走路都开始打晃。
傍晚,天色阴沉,寒风像刀子一样刮过废墟。
李守仁又是一无所获地回到院子。
他几乎掏空了附近所有能找到的老鼠洞,双手被冻得裂开了一道道血口子,却只带回来一小把干瘪的,不知名的草根。
他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木门,一股混合着疾病,饥饿和绝望的气味扑面而来。
昏暗的光线下,他看到孙寡妇正跪在角落的草铺旁,背影在微微颤抖。
他走近一看,心里猛地一沉。
那个最小的女孩,大概只有三四岁,是他从一堆尸体旁捡回来的,此时小脸烧得通红,嘴唇干裂,已经开始说明胡话,气息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
孙寡妇红着眼圈,用一块相对干净的破布,蘸着瓦罐里冰冷的井水,一遍又一遍地,徒劳地擦拭着孩子滚烫的额头。
听到李守仁的脚步声,她抬起头,脸上已是泪水纵横,嘴唇哆嗦着,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那眼神里,充满了无助,心痛和一种濒临崩溃的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