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随其后的奇形怪状的装甲车,车身钢板上的铆钉清晰可见,车顶的机枪塔缓缓旋转,机枪手戴着风镜的面孔冷漠地扫视着街道两侧的废墟,仿佛在搜索任何可能存在的威胁。
坦克和装甲车的轰鸣尚未远去,更大的噪音便接踵而至。
那是车轮的洪流。
大批的军用卡车,排成不见首尾的长龙,引擎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沉重地碾过路面。
卡车的帆布篷被严实地捆扎着,但透过偶尔掀开的缝隙,能看到里面坐满了头戴钢盔,怀抱三八式步枪的日军,身体随着卡车的颠簸而整齐地晃动。
更多的卡车后面,牵引着蒙着炮衣的四一式山炮和九二式步兵炮,粗壮的炮管和巨大的橡胶轮胎,显示着它们恐怖的破坏力。
这些钢铁巨物组成的车队,以一种无可阻挡的,机械般的精确节奏向前推进,卷起的尘土和雪沫混合在一起,让空气变得污浊不堪。
在这钢铁洪流的间隙和后方,才是这支队伍的核心,步兵的丛林。
一眼看不到头的日本宪兵,以严整的队列行进。
他们与李守仁常见的那些日军前线士兵截然不同。
他们脚蹬擦得锃亮的军靴,踩在破碎的路面上,发出整齐划一,沉重而压抑的“咔、咔”声,这声音仿佛不是踩在地上,而是直接踏在观者的心脏上。
土黄色的军呢大衣笔挺,宪兵特有的山形兵科章和“宪”字臂章在灰暗的晨光中格外刺眼。
武装带交叉在胸前,腰间的手枪皮套和刺刀刀鞘擦得锃亮。
他们头上的钢盔下,是一张张几乎毫无表情的脸,年轻,却带着一种被严格纪律和绝对优越感浸透后的冰冷和傲慢。
他们的眼神带着好奇,既有对这座废墟城市的好奇打量,更有一种居高临下的的漠然。
李守仁甚至还看到几辆明显更高级的黑色轿车夹杂在车队中,车窗挂着窗帘,显得神秘而威严,显然是高级军官的座驾。
整个队伍中,还夹杂着驮着设备的骡马,以及骑着侧三轮摩托车,车斗上架着轻机枪摩托队,使得这支队伍的功能看起来更加复杂和可怕。
这支庞大,精良,散发着死亡气息的队伍,沉默地,却以排山倒海般的气势行进在南京的废墟之上。
。。。。。。。。。。
李守仁蜷缩在断墙后,浑身冰冷,连牙齿都在不受控制地打颤。
队伍很长,行进缓慢。
李守仁内心焦急如焚,每多耽搁一分钟,院子里的孩子们就多一分危险。
那个小女孩可能撑不过今天了。
他强压下几乎要让他转身逃跑的恐惧和厌恶,低着头,紧贴着街道边缘残存的墙根,像一只受惊的老鼠,顺着这支耀武扬威的队伍洪流一起,艰难地朝着宪兵队的方向挪动。
他的身影,与街道中央那支军容严整,不可一世的队伍形成了无比刺眼的对比,一边是绝对的力量与秩序,一边是极致的卑微与求生。
李守仁的动作,很快引起了行进中宪兵的注意。
许多双好奇的目光落在了这个衣衫褴褛,跟在旁边低头疾走的华夏平民身上。
有几个年轻的宪兵,或许是因为初到“胜利之地”的兴奋,或许是为了显示所谓的“亲善”,竟然冲着李守仁笑了笑,甚至有人竖起大拇指,用生硬的华夏语喊道:“嗨!你好!”
这“友善”的举动,像针一样扎进李守仁的心里。
他们以为我是来欢迎他们的?
来瞻仰他们的军威的?
天大的笑话!
一股巨大的屈辱感冲上头顶,让他几乎晕厥。
他不敢抬头,不敢与那些目光对视,只能把牙关咬得咯咯作响,脚下的步子迈得更快,几乎是小跑起来,只想尽快逃离这令人窒息的场面,尽快到达目的地,拿到食物,然后永远不再踏足这个地方。
终于,宪兵队那栋阴森森的西式建筑出现在了视野尽头。
门口站着双岗,刺刀闪亮。
李守仁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紧张得几乎无法呼吸。
他加快了脚步,目光死死盯着那扇黑洞洞的大门,盘算着该如何开口,该如何递上那张屈辱的纸条。
然而,就在他的目光扫过宪兵队大门前那片空地的瞬间,他的脚步猛地钉在了原地!
全身的血液仿佛在刹那间凝固了,呼吸骤停,整个世界的声音都消失了。
他看到了一个身影。一个瘦小的、熟悉到刻骨铭心的身影。
就在司令部大门旁的台阶下,站着一个三四岁的小姑娘。
她身上穿着一件略显宽大,但还算干净的棉袍,额头上和一只胳膊上缠着白色的绷带,小脸苍白,没有血色。
她的一只小手,正被一个身着笔挺军官制服,佩戴着宪兵军衔的日本年轻军官牵着。
那军官似乎在迎接入城的宪兵,小姑娘则微微侧着头,带着一丝怯生生和茫然,望着远处行进的队伍。
那是小娟!
是他的女儿小娟!
她还活着!她真的还活着!
巨大的,无法言喻的狂喜,震惊,难以置信和一种撕心裂肺的心疼,如同火山喷发般瞬间冲垮了李守仁所有的理智和恐惧!
“小。。。娟。。。!!”
一声凄厉到变调,沙哑到破音的呐喊,如同受伤野兽的哀嚎,猛地从李守仁的喉咙里迸发出来,尖锐地刺破了街道上相对“有序”的氛围!
这突如其来的喊声,立刻引起了连锁反应。
附近警戒的宪兵猛地一惊,“咔嚓咔嚓”一片拉动枪栓的清脆响声骤然响起!
几把明晃晃的刺刀瞬间对准了声音的来源,那个如同疯魔般冲跌跌撞撞扑向宪兵队部大门的华夏男子!
李守仁什么也顾不上了!他眼里只有那个日思夜想的小小身影!
他一把推开试图阻拦他的一个宪兵,像一颗出膛的炮弹,不顾一切地冲向台阶下的女儿!
“小娟!是我!爹啊!小娟!!” 他嘶吼着,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模糊了视线,混合着脸上的污垢,流淌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