仓用指节去敲那声带，敲出的却是胶片倒带的“咔嗒”——
声带立刻反卷，卷成一只黑色听诊器，听诊器那端贴在他的第零肋间，另一端却伸进一面0.5帧薄的镜子。
镜子里没有倒影，只有一条被倒回的走廊，灯光像退潮时的泡沫，一截一截熄灭。
仓低头，看见自己胸骨左侧浮现出一枚细小的齿孔，齿孔边缘整齐，像被剪辑机咬掉的画面。
他伸手去摸，指尖却穿了进去，仿佛那只是个热切的过渡。
0.5帧薄的镜子忽然开始呼吸，镜面起伏成一张潮湿的肺叶，听诊器的耳件深处传来倒放的心跳——“咚——嗒、咚——嗒”，每一次收缩都比前一次更早，像有人在时间轴上向左拖拽播放头。
仓意识到，那是他尚未出生时的脉象。
下一秒，镜子裂开一道齿轨缝，胶片齿孔与齿轨咬合，发出清脆的“咔哒”。
整条走廊被拉成一卷36格的底片，一格一格从他胸口穿过。
每一格里，他都站在一间不同的暗室里，用同一根指节敲击同一根声带——
第一格，声带吐出一只铜制闹钟，闹钟的指针逆时针旋转，把凌晨三点拆成一堆细碎的秒针，落在他脚背，像冷掉的铅弹。
第二格，声带反卷成一只黑色电话，听筒里传来急促的呼吸，呼吸声被倒录成海，一波一波淹没他的耳蜗。
第三格，声带直接折叠成一枚胶片片头，片头里写着“ENd”——故事尚未开始，就已结束。
……
第二十四格，声带终于不再变形，它回到最初的状态，柔软、粉红，像刚被摘下的黎明。
仓的指节悬在半空，迟迟不敢落下。
他知道，只要再敲一次，所有倒放的画面会重新正序播放，而他将被迫回到出生那一刻，重新聆听第一口空气的哭喊。
但他也听见，在0.5帧薄的镜子背后，有另一根指节正轻轻回敲——节奏与他一模一样，只是快了半拍，像一条提前偷跑的未来。
那声音说：“敲吧，敲完这一下，你就成为自己的回声。”
仓闭上眼，指节落下——
“咔嗒。”
镜子骤然合拢，听诊器化作一条黑色脐带，把他与那尚未显影的下一帧紧紧系在一起。
黑暗里，他听见胶片终于开始正转，一格一格，像雪片般融化在体温里。
黑暗像羊水一样黏稠，胶片一格一格正转，却不再发出咔哒，而是极轻的“嗒——”，像雪在舌尖化开。
仓感觉自己的胸骨被那枚齿孔重新咬开，却不是痛，而是一种被剪辑掉的空白——仿佛有人用剃刀把他从时间里剃走，只剩下一格透明的片基。
第零肋间，那条黑色脐带开始泵送倒流的未来。
每一泵，都有一粒未曝光的银盐顺血管漂流，抵达他视网膜背面。
仓想伸手掐断脐带，却摸到另一枚指节——指节上也有齿孔，齿孔里也有胶片。
指节的主人没有脸，只有一张被拉长的片头。
对方握住他的手腕，把两枚指节并在一起，像拼接两条断裂的轨道。
“别停，”那声音说，“一停，你就被剪进静止画，永远停在尚未出生与已经死亡之间。”
于是仓继续敲——
指节与指节互敲，敲出的却不是咔哒，而是极细碎的“沙沙”，像胶片在显影液里第一次睁眼。
每一次互敲，0.5帧的镜子就加厚0.5帧，渐渐变成一条可以容纳呼吸的走廊。
走廊尽头，一盏钨丝灯亮起，灯丝不是钨丝，而是一根粉红的声带，被拉得极细极长，悬在真空里震颤。
此刻在真空里一圈圈放大，像潮汐推着他向灯丝漂去。
就在指节即将敲出第二十四下时，仓忽然听见“啪”一声轻响——
不是胶片，不是脐带，不是心跳，而是最老式幻灯机的卡槽弹片。
紧接着，整条走廊被一束白光穿透，白光里浮起一张空白的底片，底片中央只有一枚齿孔。
仓的指节悬在那枚齿孔上方，0.5厘米。
他知道，再落下去，这一格将被永远留空，而他将穿过齿孔，跌进下一卷尚未装载的胶片盒——
盒子里没有时间，只有纯黑的静态，像大雪落在曝光过度的底片上，白得发黑。
他也知道，如果不落下去，他将被反向剪辑，回到敲出第一声“咔嗒”前的指节，然后永远重复。
仓深吸一口气，他把指节收回，放进自己胸口的齿孔，像把钥匙塞进锁孔，却轻轻一转——
“咔。”
不是敲，是合拢。
齿孔闭合，脐带脱落，胶片停止正转，开始侧向滑行，像一盘被抽出的磁带，哗啦啦掉进黑暗底部。
黑暗底部没有回声，只有一层极细的银霜，像未曝光的底片被折叠成雪。
仓落在那层雪上，没有重量，只剩一格透明的片基，在雪面映出一枚反向的齿孔——像有人从反面窥视他尚未显影的脸。
他伸手去摸，雪却先一步摸到他：
千万粒银盐同时竖起，像微缩的墓碑，每一粒上面都刻着同一行时间码——
00:00:00:00。
时间被压缩成原点，原点里只剩心跳的倒装句。
雪开始从下往上曝光，黑暗被洗成灰白，灰白里浮起一条横向的轨道，轨道不是钢，是声带拉长的纤维。
轨道尽头，停着一台手摇式幻灯机，机身上用白漆写着：
“仅供未出生者使用。”
仓走过去，脚步没有声音，因为空气也被剪掉。
摇柄自己先动了，一圈，两圈，幻灯机吐出一张空框，框里没有画面，只有一枚指节大小的洞。
洞的边缘参差不齐，像被牙齿咬穿的黎明。
幻灯机忽然开口，声音像从齿孔漏出的风：
“把指节留在这里，你就可以离开胶片。”
仓低头，看见自己右手食指已经透明，只剩骨节里一圈黑色齿孔，像被时间蛀空的隧道。
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把左手也抬起来——
左手的指节仍在，却长出第二枚指甲，指甲背面映着二十四格倒放的画面，每一格都在重复同一声“咔嗒”。
那是他尚未支付的回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