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海道的冬雨,向来细密如针,带着浸骨的寒意。尾张国大高城外以西的道路上,泥泞翻浆,两道身影在雨幕中艰难前行。
斗笠的宽檐垂下湿漉漉的竹帘,遮住了两人大半面容。左侧那人身着洗得发白的僧衣,背上的竹篓沉甸甸的,压得他肩头微微倾斜,行走间却步伐稳健,不似寻常行脚僧那般孱弱;右侧的武士则截然不同,虽同样头戴斗笠,一身粗布劲装,但身形挺拔如松,腰间太刀的刀柄在雨雾中偶尔闪过一丝冷光,每一步落地都沉稳有力,即便踩着泥泞,也不见半分踉跄,那是常年征战打磨出的铁血气质。
“行脚僧人”看起来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但是那武士是肉眼可见的强干,有这样的武士随行护卫,偶尔碰到的路人行商,都觉得那名“行脚僧人”之前也是个小豪族家督的出家弟弟或者叔叔。
“这里到底不如今川家领地或者北边织田家直接控制的地方啊,那么长的一段路,连个遮风挡雨的棚子都没有。”两人在一棵大树的背风面抖了抖身子,武士对着行脚僧人吐槽道。
“行脚僧人”伸出手,感受了下细密且寒的冬雨,笑道:“我们现在要做的,不就是想办法让这里变成你说的那种地方啊!”
“以你我二人的身份,您说的目标可能很难。”那名武士说道。
“不错,那是大人物们的事情,但是我这种蚂蚁,也想在大人物们的文书、日记里留下名字,当然,阁下以斯波武卫殿的近臣身份,其实不难。您来作为在下的护卫,对我而言真是荣幸。”行脚僧人说道。
两人正是竹阿弥和由宇喜一,竹阿弥乔装打扮成僧人,而由宇喜一则在脸上涂抹了一些颜料,让他看起来是顷奇者,不过冬雨中垂下的斗笠遮挡了他的面容,加上装扮,令其他人看不出他是谁来,仅能从身形判断是训练有素的武士。
两人歇够了,抖了抖雨水,继续向大高城而去。竹阿弥望向大高城那不算高的橹台,下意识地摸了摸怀中那包用油纸仔细封好的抹茶,又想起离开冈崎前,今川义真那看似平静却不容置疑的眼神,以及继子秀吉那混合着怀疑与期待的目光。
“希望茶水朋友能发挥作用吧。”他喃喃自语,指甲深深掐入掌心。这次行动不仅关系到他个人的前程,更关系到他在今川家能否站稳脚跟。若是此次失败,不仅他自己性命难保,远在冈崎的妻女也会受到牵连。今川家给了他房子、衣服、俸禄,看似温情脉脉,实则暗藏拿捏,一旦他失去利用价值,那些曾经的恩惠便会瞬间化为利刃。
“骏河呆瓜”今川义真或许在这种低级权谋方面,真的有些愚钝,但他手下的被官团和幕僚们个个精明强干,早已为他补全了所有缺陷。竹阿弥作为半只脚曾踏入织田信秀阵营的人,对此看得一清二楚。不过,他心中也有一丝慰藉,毕竟他的继子秀吉在今川家也算有些分量,若是自己真有不测,妻女应该不会有太大危险。
一个时辰后,大高城下町的一间不起眼的茶屋内,灯火昏黄。竹阿弥与一位年纪相仿、眉眼间带着几分郁结的武士相对而坐。此人是水野忠朝,他的远亲和朋友,也是他此次计划的关键。
“多年不见,你竟投了今川?”水野忠朝语气冷淡,手按在刀柄上,指节因用力而发白。竹阿弥身后右侧的由宇喜一也一提胁差——室内太刀施展不开,和水野忠朝对峙起来。
茶室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墙角炭火盆中偶尔爆出的火星声打破寂静。
竹阿弥却依旧从容不迫,他对着由宇喜一摆了摆手,示意他稍安勿躁,随后缓缓走到矮桌旁坐下,将背上的竹篓放在地上,轻轻打开。他没有回答水野忠朝的问题,只是从竹篓中取出一个精致的茶具包,小心翼翼地打开。
首先取出的是一只“雨痕茶洗”,青釉底色上布满了细密的冰裂纹,如同雨后初晴的天空,韵味十足。竹阿弥拿起一旁的竹勺,从屋角的水缸中舀起清水,缓缓注入茶洗之中。水流潺潺,在静谧的茶室中格外清晰,仿佛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
接着,他从竹篓中取出一小截品质上乘的备长炭,用火种引燃,放入炭火盆中,随后将一只铁壶置于其上。他的动作行云流水,不急不躁,每一个细节都处理得恰到好处,仿佛不是在一个剑拔弩张的茶屋中,而是在自家的茶室里享受着悠闲的时光。
水野忠朝紧绷的神色,在竹阿弥一系列行云流水的点茶动作中,不知不觉缓和了几分。他按在刀柄上的手微微松动,眼神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铁壶中的水渐渐升温,发出“咕嘟咕嘟”的轻响,如同松涛阵阵,在茶室中回荡。竹阿弥取出茶碗、茶筅和茶杓,从怀中拿出那包用油纸包裹的抹茶,小心翼翼地打开,一股清新的茶香瞬间弥漫开来。他用茶杓舀出适量的抹茶,放入茶碗中,再注入少量热水,随后拿起茶筅,快速而均匀地搅拌起来。
翠绿的茶汤在茶碗中翻滚,细腻的茶沫渐渐浮现。竹阿弥动作娴熟,神情专注,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手中的茶碗。片刻后,他停下手中的动作,将一盏碧绿澄澈、茶香四溢的抹茶,缓缓推到水野忠朝面前。
水野忠朝终于开口,声音干涩:“刈谷那边水野下野守信元,还有近守大人(水野大膳近守),眼里只有织田家给的蝇头小利。我们这些旁支,冲锋陷阵是我们,分润好处时却……”他端起茶碗,却没有立即饮用,只是凝视着碗中细腻的茶沫,“上次小规模围攻鸣海,大高水野伤亡最重,得到的抚恤却最少……还有半年多以前,大高水野家跟绪川水野家、刈谷水野家一起出阵三河,水野信元兄弟两个的麾下伤亡最少!这样的水野家,还有什么值得效忠的?”
关于上半年出阵三河……今川义真表示:这真怪不了带队的水野信近,谁让大高水野家的人马没怎么听过铁炮声……
竹阿弥轻轻放下茶筅,声音低沉而清晰:“忠朝兄,鸣海城今川领地之外,如同孤岛。今川家若能稳固此地,来日这伊势湾的海路,难道只能由刈谷一家说了算吗?大高水野,就甘心永远仰人鼻息?”
他拿起那柄“青竹茶则”,在指尖缓缓转动,摩挲着天然的竹节:“有些机会,就像这茶则,看似不起眼,却能量取乾坤。关键在于,敢不敢伸手去拿。”
水野忠朝盯着那截青竹,眼中光芒闪烁不定。茶室中只剩下炭火轻微的噼啪声。良久,他仰头将已经微凉的茶汤一饮而尽,重重放下茶碗,眼中闪过一丝决绝:
“你要我怎么做?”
接下来的两天,竹阿弥和由宇喜一藏身在水野忠朝安排的一处隐秘住所,仔细规划着行动的每一个细节。他们选择了每月十五大潮之日,利用潮汐和夜色作为掩护。水野忠朝则利用职务之便,调整了巡逻船队的出航时间和路线。
第三天,黄昏如期而至。大高城的水军码头一片忙碌景象。几艘小早船正在做出航前的最后准备,这是例行前往湾口“巡视”的船队。水手们忙碌地检查帆索、搬运物资,谁也没有特别注意其中一艘看起来与其他并无二致的小早船——只是它的吃水略微深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