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空间里,尖锐的警报依旧在耳边嘶鸣。
然而在暗淡的光线下,满地横陈的尸骸与血浆上正在嗡嗡作响的蝇虫。
却仿佛汇成了一片猩红的泥沼默默吞噬着周边的喧嚣。
以至于刚刚脱离了管道束缚的乌鲁两人。
只觉得有一种莫名的死寂正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吧嗒,吧嗒……
缝满补丁的运动鞋落在这片血色铺就的地板上。
然而还没走多远,正准备捡起枪械防身的乌鲁便突然顿了顿脚步。
低下头,看着自己在抬脚时,鞋底不仅拉起了几缕暗红的细丝。
其中间的部位更是绽开了一道裂口,露出内部磨损严重的鞋垫,像是吐着舌头的小狗一般眼巴巴地望着自己。
平静的眼眸微不可察地露出一丝心疼。
随即她一边抱着史莱姆,一边没有丝毫犹豫地解开破烂不堪的鞋带,将鞋子小心地脱下并挂在腰间。
任凭长满厚茧的脚丫踩着满是蛆虫和血垢的地面,继续在尸山血海中缓步前行。
碧绿色的瞳孔倒映着一张张凝固着惊愕与茫然的灰白面孔。
看着那些扎根于咽喉或者心口上的手术刀柄正闪烁着寒光。
直到在不经意间,突然发现了一具夹杂在这些“新鲜”尸体中的“异物”。
那是一具生前似乎是女性的干尸。
她像是被抽干了所有的水分与生命,仿佛在瞬间经历了数百年的时间风化。
眼窝凹陷,嘴巴大张,皮肤紧贴着骨骼,其肢体扭曲蜷缩,保持着死前最后一刻挣扎的姿态。
波卡在她怀里不安分地蠕动了一下,发出一连串黏腻的气音:
“咕噜……除了拥有体术以外还有咒术吗?这种效果就像魅魔一样把人吃干抹净啊。
“可为什么不在一开始就使用呢?是存在什么限制?还是纯粹为了补充体力?还有为什么只选择对眼前这人下手而不是更强壮的男性?”
乌鲁没有回应,她只是把呼吸压得极轻。
仿佛稍微重一点就会惊动这片死寂,惊扰某个猎手。
其实真要说起来,少女也不是没见识过死亡。
然而残留在脑海中最深刻的记忆。
也不过是一些黑帮躲在角落里的谋杀,饥民分食饿殍的惨烈。
以及再也无法生育的女性被剖开腹腔,毙命于街道上的凄凉。
至于剩下更多的,那大抵是她和猎火的同伴在伏击上城贵族时。
敌我双方的身体在咒术、子弹与爆炸中变得支离破碎的画面。
与之相比,眼前这种在波卡口中,仅是凭借一己之力和简单的工具就能在极短时间内完成的屠杀。
多少还是让这位自觉什么世面没见过的假小子,有了大开眼界的震撼。
毕竟要是换成组织里战力最强的那几位莽夫……
嗯,估计他们来到这里,所能做的也就是将一切全都砸得稀巴烂了吧?
至于那位始作俑者到底是谁,又为什么要做到如此地步。
对于习惯了潜入和偷窥的乌鲁,在下意识中提起的反抗军卧底或者同行。
忍不住嗤笑一声的波卡,则是更倾向于是这里的人把自己玩脱了。
某种毫无人性的实验出现了差错。
以至于一个让他们无法力敌的怪物逃脱了掌控,酿成了眼下这种悲剧。
“就像你永远也不知道,某些继承了阿梅利根的知识遗产,便自觉好像背负了什么重大的使命的半吊子蠢货。
“往往能为了他们口中人类的崛起和大义,搞出何等美妙的黑色幽默。
“至少在我的记忆中,某些人提出的对抗魔兽的方法,往往是制造出比魔兽更他妈像怪物的东西。
“而指望这种玩意能乖乖听话,发挥作用,他们以为自己是谁?是神吗?
“不,他们就是一群从地狱里偷了一把硫磺便沾沾自喜的三流工匠。
“还没等他们宣布掌握了什么全新的能源,便在玩火自焚中点燃了房子,连带着把他们自己也烧成了飞灰,搞砸了一切。
“这就是报应,这就是他妈的……活该。”
尽管怀中那充满粘液的史莱姆难以分辨出确切的表情。
但这一刻的乌鲁却好像从对方的脸上,看出了某种与其说是冷嘲热讽,不如说是恨之入骨的表情。
已经在社会的捶打中读懂了《情商》这本书。
短发的假小子对这个话题明智地选择了沉默,转而继续环视周边的环境。
虽说再三确认了那个始作俑者似乎并不在附近。
就连对方在杀人时,也不忘砸烂附近的安保措施。
以至于先前的乌鲁在一番犹豫后,还是大胆地做出了继续任务的决定。
只是豪言壮语说得轻巧,然而当浓烈铁锈与腥甜缠绕在鼻尖,好似在无声地诉说着这里遭遇的惨烈。
少女这才突然意识到,有一些新的问题正横亘在她们眼前。
既然所有看似重要的白大褂们都变成了不会说话的尸体,那接下来的任务又该怎么才能进行下去?
别说是偷听,这里特么的连拷问的对象都没有啊?
难道真的要一人一史莱姆从各种堆叠如山的书面文件中,寻找到那么零星几句重要甚至都不知是否存在的信息?
别说是大字不识的乌鲁感到了无从下手的茫然。
就是在变异前属于知识分子的波卡。
也对这种大海捞针般的工作产生了强烈的抗拒,甚至就连身体都出现了些许脱水的迹象。
“所以要我说还不如早点回去比较好,反正这里的人估计都死光了,非战之罪我想维克托也说不了什么,再说不是还有那些车辆能给出信息吗?”
然而对此乌鲁却硬着头皮表示了拒绝。
组织里的大家为了逃离地下城到底受了多少苦,她自然是有目共睹的。
如今好不容易得到了关键的线索。
更是听说外界盘踞的恶魔似乎被什么吸引了注意。
突然成群结队地选择了离开,让地表迎来了千载难逢的安全时刻。
因此,眼下这种转瞬即逝的机会若是在她手中迎来了失败。
乌鲁都不敢想象同伴们会露出怎样失望的眼神,甚至有的人会当场自杀也说不定。
当然这些解释也不用多说,本身就是因为瞅见这个机会,才临时加入的波卡能够理解对方的坚持。
这会只是转而询问道:“你确认你的咒术能够骗得过那个家伙?
“虽说你能隐藏自身的存在,但别忘了你脚上沾染的血迹很容易暴露行踪,若是让对方发现还有一个透明人在此或者闻见了你的气味……”
与此同时,再三确认了此地没有任何价值。
少女正强忍着脚下令人不快的黏滞与湿冷粘腻的触感,缓步走出一片狼藉的手术室。
闻言,她有些不确定地小声回复道:“我想应该没问题吧?
“至少从得到这份力量以来,无论是人还是野兽,我还没见过有谁能通过脚印或者气味什么的轻易发现我,也许我的咒术能够骗得过它?”
说话时她不忘左右张望着两侧的走廊。
看着层层叠叠的尸体宛如地狱的具象化,几乎垒成了矮墙。
而且除了先前明显是普通人的白大褂和警卫外。
这次的尸体中更是多了些许诡异的特征,无论是异化成镰刀状或者触手状的肢体,还是布满了蠕动眼睛与异种口器的脖颈头颅……
这些形态无一不在宣告着他们生前咒术师的身份,甚至是属于高度魔化的存在。
然而此刻,这些即便在过去也要让猎火成员如临大敌的半魔人。
最终都与那些同僚一起,成为了这片死寂中冰冷的……干尸。
乌鲁下意识地拉低帽檐,企图遮掩瞳孔中闪过的动摇,同时小声地转移话题道:
“不过话说回来,你不是说对方是什么……实验体吗?
“既然它与我们没有什么仇恨,那再怎么说也不该来找我们的麻烦吧?”
只读了《情商》但读不懂《智商》是吧?
史莱姆像是在摇头一般摇晃着身体,咕噜地说道:
“你怎么能指望那家伙还存在什么理智?先不说对方连路过通风管的老鼠都不放过,你再看看这些尸体的伤口特征。”
“就以那边墙角下的几具来看,创口集中于颈部前区与侧面,其甲状软骨的位置被切开,断面存在碎骨屑,边缘可见明显的拖拽痕迹,好像被某种锋利的钩状武器从左往右贯穿了脖颈。
“在撕碎血肉的同时,巨大的冲击力瞬间导致了颈椎骨折和移位,这才是对方最先毙命的原因,从这种现状你想到了什么?”
伴随着身体不断脱水的声响。
曾经似乎是黑市医生的史莱姆褪去了先前色胚的表现,说话的语气听起来冷静又漠然。
而乌鲁看着周围的地面和砖墙遍布着弹孔、狰狞的爪痕、带有蛛网裂痕的小小拳印,以及一个个深陷其中的冲击坑洞……
好似在失去了手术刀的辅助后,杀戮者也不装了,开始展露出摧枯拉朽的近战能力干死身边的每一个人。
就是这些痕迹落下的高度……怎么总感觉有哪里不对?
对方难道是一个小矮子?
想到这里,乌鲁挥手驱赶身边的蚊虫,同时有些不确定地说道:
“所以你的意思是,对方其实是一只长有爪子的……魔兽?”
史莱姆沉默片刻,随即叹了口气道:“算了,我的意思是,你好好数一数到底有多少具尸体,出现了刚才我说的那种伤口?”
“一,二,三……一共是三人?”乌鲁像是发现了什么不对,“他们是连续出现的?”
“很好,那么接下来是这边三具尸体,你看他们太阳穴的位置都有垂直的创口深入颅内。
“其孔径边缘的表皮呈环状撕裂,好像被某种尖锐的利器……或者说被一根手指以极大的动能瞬间穿刺所致。
“接下来是这边的三具尸体,你先撕开他们的衣服……果然,你看他们的肋部先是被精准地重击,紧接着行凶者的第二击将断裂的肋骨向上猛推以刺破心包完成处决……
“意义不明的手法,这估计是它在借助这种方法弥补身高的杀伤?
“还有你再看那边的三人,其死因都是口腔硬腭被外力当场击穿再重创枕骨……”
连续看了连自己都数不清的尸体,一度从走廊的一端行至了楼梯的封闭门。
此时即便是乌鲁再迟钝也发现了。
这一路遇见的尸体无论是咒术师还是警卫。
几乎每隔三人便有全新的死法且没有任何重复。
明明能够轻易完成的猎杀,却偏要用各种手段给自己上难度。
就像一个恶趣味的猎手在收集某种成就,又像是一个初学者在借此熟悉自己的各项技能。
甚至乌鲁还产生了某种令人不安的联想。
对方就像是在借着这些尸体,向着什么看不见的存在演示着人类的一千种死法……
不过对此波卡却明确反对道:“什么乱七八糟的,这家伙纯粹就是一个精神有问题的变态杀人魔啊!”
“这些虐杀的迹象不仅表明对方在用极端的方法宣泄仇恨,更是有自虐的倾向和很严重的强迫症。”
“这样的人谁敢去赌有没有理智,又能否分清敌人或者无辜的路人?
“因此,即便你能赌一手那个家伙不会发现自己,但同样也在行动的维克托就说不准了。
“搞不好他们在抢车的时候,便倒霉碰见了正准备离开的怪物也说不定呢……”
“我大概明白你的意思了。”乌鲁点了点头,但还没等史莱姆松口气,又接着道,“所以接下来的路我自己走就行了,波卡先生就麻烦你去给大家传讯了。”
“你小子他妈的是不是缺了根筋?你看我这缩水的身体,就该知道我的咒术存在限制。
“若是我现在走了,那下次回来变得更小就很难再把你带走了。
“你确定我这样不会被维克托打成一滩臭狗屎吗?”
听着史莱姆充满了无语的声音,这会反倒是乌鲁有些不解:
“维克托先生为什么要打你?波卡先生跟着我不就是为了传信吗?”
“……哈?你不是他的儿子吗?”
“当然不是啊,我当年是被他从屠宰场里救下来的。”
“真的假的?好家伙,屠宰场里用的居然是这么新鲜的人畜?以前我一直以为那都是过期的死肉不敢吃……”
乌鲁拉低了帽檐,有些不爽地嘟囔道:“这是你该关注的重点吗?
“现在是维克托先生需要你,至于我这边不用你担心,都说了我已经是……大人了。”
波卡听不见后面越说越小的声音,这会只是摇晃着果冻般的身体,半信半疑地追问:
“你别骗我,为什么我听说你是维克托的……”
然而话还没说完,突然间一声极其凄厉的惨叫从上方的楼层穿透而来——
“厚礼蟹!鬼啊!别再追我了!都说比我更好吃的同伴在那边……啊!”
乌鲁和波卡:“……”
刚刚还在相互瞪眼的两名潜入者,这会大气也不敢喘地陷入一片死寂的氛围。
等了良久,直至不断回荡的尖叫声缓缓减弱至无。
乌鲁才从齿缝间挤出几个单词:“……你想走现在就可以走了。
“至于我……这上面还有活人,任务还有希望,我想继续出发,你就这么告诉维克托先生就行了……”
说完便果断丢下史莱姆,并在周围空洞眼睛的凝视下。
一步一步地朝着前方通道的阴影迈步而去。
而被丢在后面的波卡阴晴不定地变化着体表的颜色。
最终还是无奈地做出决定,火急火燎地跟在其后面。
仿佛只要慢上一秒,身后那片浓稠的血色就会攀爬而上,将路过的一切全部吞噬殆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