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居年纪小，没有被安排单独隔离，她和她爸一起，住在程冉的隔壁。程冉也只在刚到酒店那会儿和他们打过一次照面，不过只是点头，并没有说话。
隔离的头几天，楼下经常来家属隔空看望、打招呼，程冉从来不凑热闹，只有晚上夜深人静，屋里的灯都关了的时候她才会偶尔去窗边坐坐。
第四天，程冉开始怀疑自己中招，感冒，发烧，咳嗽，她哪个症状都开始有了，核酸依旧阴性；等到第七天，终于确诊，她反而放下心来。即使屋里还开着空调；她的身体却发冷，喉咙像含了刀片一样，一咳嗽就好似要挖了她的五脏六腑，鼻子彻底堵住了，什么味道也闻不出，什么味道也尝不出。本来还未好全的骨关节瑟瑟发疼。
她躺在床上，感觉自己像一个等待命运宣判的囚徒，直到，隔壁传来小孩撕心裂肺的哭声，久久不绝。 她头脑发昏，但也知道隔壁的小孩是谁，挣扎着打算从床上爬起来去了解情况，房间电话这时响了。
“怎么样？” 陆正昀的声音。
“还行。” 程冉本想再说两句，一开口喉咙疼得不行。她拿起床头放着的矿泉水，咕噜噜先灌了一大瓶，嗓子总算好了丝丝，问到：“隔壁怎么了？”
陆正昀：“居居阳了，要跟她爸分开隔离，医护人员去接她的时候她抱着她爸，死活不撒手，谁碰她就叫。她爸也不愿意，说什么大不了就被感染；双方现在僵持着，她爸那个身体本来就不好——”
“要是——她不排斥的话，我可以照顾。” 没等他说完，程冉先开了口。
陆正昀本来也想这么问问的，没想到她这么爽快
“谢谢。”
程冉：“没事，也要看看孩子愿不愿意，家长放不放心。”
“我去问问。”
电话挂了，程冉把剩下的水都喝了润喉，然后挣扎着下床，套上自己厚厚的羽绒服，再戴上口罩。
过了好一会儿，敲门声响起，门口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旁边跟着好几个罩着白大褂的工作人员。
顾正阳穿着灰色的高领毛衣，黑色的居家裤，袖子挽了一半把小臂露出来，抱着抽泣的居居。一个星期没见，他的目光比当初在餐厅见时疲惫了不少。当然，程冉自己也好不到哪去。
两个人互相打量彼此。
“顾先生，你好。”
“你好。”
两个人都客套又疏离。
“我姓程，程冉。” 怕他不记得，程冉又介绍了自己。
顾正阳点了点头，拍了拍怀里的小姑娘，轻声说：“居居，你看看，愿不愿意跟程阿姨一起住一晚？明天阿姨也会去医院哦。”
居居没回头；顾正阳只好侧过身来，让她看见程冉。
程冉朝小姑娘招手：“你好啊居居，还记得阿姨吗？ 咱们餐厅见过的，我是你大伯的朋友。” 程冉的眼睛弯了弯：“阿姨也生病了，要不要一起打跑病魔小怪兽啊？”
居居一抽一抽，没出声，眼泪却一直掉，边掉边抬头抽空看了她一眼，而后又收回视线，抱着她爸不放。
看着着实可怜，也着实不愿意。
顾正阳说了句抱歉。
程冉摇头：“没关系，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顾正阳：“还是我自己照顾吧。”
程冉表示理解，今天要是感染新冠的是程沐阳，她也会义无反顾选择照顾儿子的。
“你自己也要当心身体。”
“嗯， 也祝你早日康复。”
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两个的对话变成了以祝福对方作为结尾。
顾正阳转身准备回去。居居突然松开他的脖子，直起身来，试探着朝程冉摊开双手。程冉下意识去接，没多久，居居乖乖躺在她怀里。
顾正阳的表情很惊讶。
程冉也有点懵。
居居胖乎乎的小手，抹了抹自己眼睛上的泪，朝爸爸挥手告别。
“居居，你确定可以？”
“嗯，爸爸你回去吧，照顾好自己。”
三五步的路，顾正阳每一步都回头。
等两间客房的门再次关上，辛苦的工作人员才肉眼可见地松了口气。
房间里。程冉看着怀里软萌的小姑娘，有点整不会了。两个人大眼瞪着小眼。注意到居居脸上戴着的白色的口罩变成了透明色，程冉伸手把她的小口罩摘了下来，果然，包了一泡眼泪。她用热水搓了搓洗脸巾，把她哭成小花猫的脸轻轻擦了两遍。
“为什么同意跟阿姨一起住了？” 程冉轻轻问她。
居居带着浓重的鼻音，说：“我爸爸身体不好。”
程冉把居居安顿在房间里的另一张单人床上，自己去烧水，准备一个大人一个小孩多喝点排排毒。她先把杯子反复烫了烫，然后一半热水一半矿泉水兑温了，才拿到床边，没想到小姑娘已经躺在那里睡着了。
程冉坐在床边打量她。
居居长得像妈妈，尤其是眼睛，现在眼睛闭着了，才显出下巴和嘴，和她爸有六七分相似。沐阳的嘴型和下巴也是这个样子。
“叮叮叮。” 手机里好几条消息蹭蹭蹭弹出来，她赶紧静音。
微信上，程冉被加入了一个新群。陆正昀打了个招呼，程冉才知道群里的第三个人是顾正阳。
顾正阳问她居居的情况。
程冉拍了张睡颜发过去。
顾正阳：“辛苦了。”
“没事。”
顾正阳：“明天就要去医院了，麻烦你多照顾照顾。”
程冉：“别太担心，小孩恢复能力快。”
顾正阳：“嗯。”
程冉放下手机，不多久收到一条好友验证，来自顾正阳。程冉没点通过。
许久，顾正阳在群里问她：“能不能给我一张你的照片，我记性不太好，怕过几天忘记了。以后等居居好了，我们去跟你道谢。”
程冉从网上随便下载了一张。
虽然刚才开门的时候程冉只露了双眼睛，但：“这个不是你吧？” 顾正阳表现出了怀疑。
程冉反问：“你记得我长什么样？”
顾正阳：“不太记得，我记得你的名字，程冉。和我妻子的小名有点像，她也叫然然。”
程冉盯着手机好一会儿，她想起了以前顾正阳喊她的情形。
陆正昀在群里，给他们牵上线后就全程没说一句话，他把截图发给了宋年，给她解释了情况。宋年听完，只剩心疼。
晚饭的时候程冉想把孩子叫起来吃饭，却怎么也叫不醒，在她额头一摸，烫的，赶紧量了体温，39.5度，她打电话给前台工作人员问有没有医生。没过多久，一个大白上来检查，说注意物理降温，孩子要是醒了让她多喝点水，明天早上再看看情况。程冉不放心，又给自己秀城做中医的朋友也打了电话，反复确认细节，然后守着孩子，看顾她手脚的冷热，添被散热，擦拭身体，如此反复。中途朦朦胧胧间，居居醒来了一次，被程冉哄着喝了一大杯水才又睡下。终于手脚冷热不再反复，孩子开始细细出着汗。
程冉这时才有空坐下来，把早已凉透的饭菜随意扒拉了几口；然后躺在椅子上，一动也不动，感觉下一秒就可以睡过去；但还不是时候。她靠意念强撑着起来，走到居居的床边，再给她测了测体温，38.5。
床头柜上放着的手机亮了起来，程冉看了眼，是个视频通话，姓名陌生，头像也没见过。她按了按电源键，没接。
没多久手机又亮了，这次是一个电话，陌生的号码，云州的。程冉在云州的熟人虽然不多，但都还挺重要，所以稍一犹豫，她就按了接听。
“你好，请问是程冉吗？”
陌生的女声。
“你是？”
“你好，我是居居的妈妈。”
程冉愣了愣，视线转向床上熟睡的孩子：“你好。”
“居居怎么样？”
“睡着了，还行。”
“我能看看她吗？”
疲惫感让程冉的反应有些迟钝，她顿了三秒，说：“我给你发照片。”
电话那头似乎不止一人，程冉听到争执。
好一会儿，那边才说：“能不能视个频？”
程冉特意检查了下，除了发图片的功能，短信倒是也有发视频的功能。
”行，待会儿给你发视频。”
“不是视频。”何宝盈解释道，“是——”
“喂，” 何宝盈的手机被旁边的杨艳抢走：“程小姐，我们想实时看我外孙女。”
程冉对杨艳的声音并不熟悉，两人从来也没面对面见过；她甚至都不知道当年骗她说顾正阳死了幕后之人就是杨艳。尽管如此，她一个昏沉沉的人还是能够从这只言片语中提取到浓浓的防备。
要是平常，她还能绕绕心眼，多思考几下；但现在，程冉只想挂电话。她也确实挂了，因为——挺不住了。她飞快拍了张照片点了发送，然后一头栽倒在床上。
一整晚，床角的手机自顾自地亮了又暗，暗了又亮，房间里安静地只剩呼吸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