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莎莱娜从周琴的臂弯内醒来。她仿佛养成习惯，先是蹭蹭脸颊，将侧脸倚靠在恋人的怀里。随后，她低吟出几声模糊不清、似撒娇般的呢喃，在半梦半醒间缓缓起身。
同床共枕超过半年，周琴已掌握一被莎莱娜的发梢挠动，便悠悠转醒的特殊技能。他与莎莱娜几乎同时直起上半身，一前一后于民宿的床上醒来。
夫妻两人，犹如两具刚被死灵法师复活的躯体，半死不活。
不过，这倒也正常。要知道这小两口，昨天可是刚下了飞机，在民宿放好行李便带着一股泡馍味儿去漫步城墙。然后，便是泳庆坊、夜观钟鼓楼，瞎闯回泯街一气呵成。
两人在夜里回到民宿时，就连值班的小姐姐都不禁感叹，这外国姑娘的旅游疯劲可一点都不比特种兵差。白种人，果然也挺能折腾的？
显然，这是假的。
回到如今，夫妻两人按照平常的生物钟醒来，居然默契地感到脑袋晕乎乎，就跟喝了很烈的酒一样。
虽然，两人的手机就在身旁的床头柜上，但周琴已然懒得去掏。他开口便问：“几点了？”
“六点左右吧......”莎莱娜像一条刚洗完澡的大金毛似的，猛地甩了甩头，让脑后的金发如同万千长鞭，一股脑抽打在周琴胸背之上。
“我生物钟很准的。”
周琴被这突如其来的鞭打甩了一顿，总算在发懵中变得清醒了些，“莎莉，你头发甩到我了......”
被偏爱的，总是有恃无恐。莎莱娜笑嘻嘻地往身侧一倒，慵懒地靠在周琴的身上，轻声道：“你不都习惯了嘛？”
周琴苦恼地按压着太阳穴，揭开被子便下了床，朝卫生间里走去，“起床吧，去始皇陵参观之前，我想先去一个地方。”
简单吃了个早饭，周琴便领着莎莱娜走进一间路边的花店里。
他们买了一束天堂鸟，然后便打车前往了雍兆市的公墓。
顺着那些冰冷刻板的编号，两人缓缓经过无数被思念的对象，踱步于曾经鲜活的生命面前，在公墓的一角找到长眠于此的两位长辈。
莎莱娜轻声念出石碑上并列的两个名字，问道：“周子乐，沈冬琴。这就是你的爷爷奶奶吗？”
周琴轻轻献上一束鲜花，若有所思地看向墓碑上那两张灰白照片，仿佛在寻找彼此间的联系，“对，他们都在我出生前就走了。”
他微微蹲在两位老人的墓前，凝视着那个偶尔会从爸妈口中听见，却从未见面的名字，冥冥中抚摸那血脉中相联的细线。
他浅浅地笑着，似是想起自己那偏女性化的名字，到底来自何处。
“听我妈说，我名字里的琴字，就是用来纪念奶奶的。”
莎莱娜轻抚裙摆，抱膝蹲在周琴身旁。她的目光始终停留在沈冬琴的名称上，并按照那对中文的浅薄理解，解读起名字的含义。
“冬日里的琴声吗？”
莎莱娜与灰白照片里的女人对视，缓缓从对方的一颦一笑中，读出沉淀于往昔的情感。
“你的奶奶大概是个很优雅端庄，很温柔的人吧？”
莎莱娜看向身旁的恋人，不自觉地重叠起三代人的影子，“所以，我才会遇到这样的你和叔叔。她一定是个脾气比你们父子还好的人。”
“你倒是挺会说话的......”错愕过后，周琴不禁在爷爷奶奶的墓前笑出了声。
笑后，周琴扬了扬戴在指间的老旧手套，向莎莱娜展示着那被老爸缝缝补补的痕迹，“不过，奶奶大概还是个很持家的人吧？”
莎莱娜后知后觉地看向手背，凝望她那崭新的灰色羊毛手套，“我倒是戴上去年弦弦送我们的手套了，你怎么还戴着老手套？”
“戴习惯了呗，你过年回家看看周弦，她也习惯戴咱爸缝过的老手套。”
周琴抚摸着手套上那些整齐的针路，“听我爸说，这是奶奶直到离世之前，都没忘记为他做的事情......”
“在我和周弦出生以后，他把这个习惯继承了下来，直到现在。”
莎莱娜低头微笑，试探着问：“那以后，我们也得这样吗？”
周琴震惊地瞥了眼莎莱娜，半响才回过神来，“看孩子呗，小朋友不愿意就算了。”
“哦~”
莎莱娜将头扭向无人的一侧，掩盖脸上淡淡的欣喜。
她站起身，走到公墓楼梯的水桶边上，拿来了公用抹布。回到墓前，她轻轻擦拭着墓前尘灰，却笑得比照片里的沈冬琴更为喜悦。
看着妻子的后脑勺，周琴终于放下心里的压力，将决定行程时的纠结尽数道出：“其实，我有点怕你会骂我。”
“我当初打电话给老爸，想问爷爷奶奶在墓园哪里的时候，当场就被他劈头盖脸给骂了一顿。”
周琴学着周义林的语气，装出一副严肃的表情，“度蜜月去扫墓，你也是不嫌晦气！”
莎莱娜将两位老人的照片擦得整洁如新，笑了笑，扭头问道：“你觉得我会在意吗？”
她故意打趣着周琴，“某人跟我求婚，还是在我爸妈的坟头前面求的呢。”
“那不特殊情况嘛！你也不想想自己的来历？”
周琴一想起那坟头求婚的诡异场面，不禁两眼一黑。
他伸手拦在莎莱娜眼前，老实巴交地反驳道：“再说了，那是你要求的好不好......”
莎莱娜摆出恶作剧得逞的笑容，“嘻嘻，我知道啊。所以，我也不介意来看望一下他们。”
她扭头看向墓碑，仿佛想起她留在过去的家人们，神色眷恋：“如果你不带我来一趟，我反而会有点不高兴。”
“哪怕已经离开了我们，他们也是家人，是永远活在回忆里、跟我们亲密无间的人。”
说罢，莎莱娜恭敬地站起身，用凯特琳曾经教导的礼仪，在异国的墓地前行礼。她向不可能得到回应的场所，献上作为后辈与亲人，最为隆重的敬意。
“你们好，我是周琴的另一半......我叫莎莱娜，莎莱娜.艾维斯。我来自一百多年以前。”
莎莱娜转头望向周琴，嘴角调皮地向上挑起，“爷爷奶奶肯定会保密的吧？”
周琴诚实地回答：“他们要是能把你的秘密说出来，那不成鬼故事了......”
莎莱娜眨眨眼，故意吓唬起周琴，“我倒是不讨厌鬼故事，到时候让我爸妈和皮耶诺组团给你报梦，刚好一桌麻将，哈哈哈。”
“过分了啊......”
“怎么会~~”
又是一缕清风拂过，守望着这对夫妻转身，继续着属于他们的旅途。一如二十年前那样，他们虽已逝去，却从未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