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
这是王二毛听到的第三个版本。
与师父和门口那些老和尚的版本相比，这一版的男女和声，中间还混夹着台上台下颇为嘈杂的喧闹声，居然让他的脑海里瞬间出现了画面。
送别，离别。
与相爱的人，与知心的人，与珍惜的人。
人浮于事，每个人脚下的路总是不尽相同的，有相遇相知便就会有渐行渐远，不变的，倒似是那花开花谢岁月更迭，是那晨钟暮鼓朝露夕阳。
时光是没有断续的，但那些离合聚散却能将你的人生清晰地分割成一个又一个的小小的片段，而这些片段最终又会去向哪里？
是会散碎在彼此的记忆中，还是会尘封在老旧的相框里？是会随着笔尖淌出的墨液书画在纸卷上，还是会因为你的渐渐老去而终将淡忘……
那么，它存在的意义究竟是什么？
是要用来证明你曾经拥有过，幸福过？
还是要用来提醒你曾经失去过，无奈过？
很多事，在你穷极无聊没事找事的时候也不会认真去想，却会在某个瞬间，因为一个人、一句话、一首歌，甚至是一个极简单的节拍而有所感悟。
……
王二毛不是个伤春悲秋的人，所以当脑海里浮现出一个又一个的画面时，他就只有一种领悟：这辈子早都已经赚到了！
接下来要应付的事，跟这些画面统统无关，在今后，它们也决计不会成为这些画面之中的某个部分，最多是在茶余饭后用来吹吹牛皮掼掼浪头而已，不止是要添油加醋，还要故弄些个玄虚，总之，成王败寇，事情做不成那就什么都免谈。
……
学生们还在唱着，很神奇的，一遍又一遍，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台下也有很多人在跟着唱，声调都不高，在这偌大的友梅厅里，成了铺衬在各种声浪之下的背景音。
王二毛的耳朵里似乎也渐渐适应了这种环境，逐渐的，具象的歌词已经辨不清了，只有那个旋律还在。
他又将注意力转回到了打着擂台的那两拨人里。
吴四宝显得很安静，平日里的那种嚣张跋扈似乎收敛了许多，三张打横的桌子后面统共坐了四个，他就属于最后的那张加座。座椅有一大半露在桌外，朝向也不是正对着对方的那波人，更像是面对着观众席。
他的身后，站着两个矮个儿的便衣，其中一个正弯着腰，伏在他的耳边小声说话。
在他旁边坐着的，是一个体型壮硕的日本军官，坐姿相当标准，在椅子上腰板挺得笔直，同再旁边的两个中国官员相比，高出不止一头来。
三人没说话，眼睛都在盯着对面，在他们的桌上齐齐地放着各自的公文包，其中有两个是打开的。
这个日本军官估计就是赵堂主刚才提到过的梅机关的小滕弘一。日本的宪兵队王二毛不止一次见过，他们里面不管是军官还是士兵，都是一身麻溜的九八式军服，左手臂上还要佩戴白色的袖章。像这种没有任何标识只戴肩衔的，应该就是各大机关里面的文职人员。
再看另一方，端端正正坐着四个小老头子外加一个四十左右的中年人，六张桌子中间空着一个位子。
这几人正在传阅着手里的公文，眉头紧锁面色凝重。
在他们身后站着的，除了青帮洪门之外，还有好几个是音专的教员。这帮人的年纪也都不小，但围在身后偷看的那副吃相却与少年人没什么两样，文件夹一个接一个的传下去，这帮人便是跟着挪位置，倒把原先站着的那些青帮洪门给挤了开去。有那脾性不好的，立马便有些不耐烦了，一只只毛栗子敲在了他们的头上，倒也顾不得疼。
王二毛看着这些个文件夹，又看到对面桌上的公文包，忽然想起自己手里的公文包来，不禁有些奇怪，忙闪身出来，一把拉过张友庭，找了个僻静处，压低声音问：“进进出出这许多人，不用一个一个检查的吗？要是有人冷不防地开了一枪，宪兵队再老卵，也追查不到呀？吴四宝这只憋样子，能这样趴手趴脚坐在那里，就不怕有人寻他算账？”
这种问题，张友庭哪里答得上，忙招手叫那个小白相过来。
那人倒是门儿清。
“阿哥，侬是没来从头看，这里的规矩上手就已经定好了。汉奸特务之所以敢进来，那是有日本人在后头帮他们撑腰，而日本人手里厢的筹码，就是胶州路孤军营里的八十八师。这帮日本人交关昂三，胆子小还要豁浪头，拿八十八师当人质，讲啥个一命抵一命。讲这里只要死掉一个他们的人，那胶州路上就要相应的拉一个出来枪毙。侬讲讲看，这还算是模子伐？我真的，戳他马只老温比……”
陋习难改，这句算是给他骂顺嘴了。
王二毛一笑，继续问：“那如果是阿拉这里有人死掉呢？”
“会场里厢死掉的，登报道歉，出了这扇门，死人不管。”
懂了，这就是在拿上海人的心头肉过来赌命。
王二毛又再想了想，这样倒是也算公平，相互卡住了对方的命门，总比没个章法胡乱厮杀好些。上海人要报恩，日本人要面子，这么一来，反倒能定定心心谈点实际的出来。
“这会儿是在做啥？为啥要叫这些学生唱歌呢？”
“唉……”
他倒是挺健谈，听王二毛问起这个，忍不住先叹了口气，忽又想到这人自己压根就不认识，忙先去看了看张友庭。
张友庭一笑，“当自家的亲阿哥，我的换命兄弟！”
“哦，那就是自家人了。阿哥啊，不瞒侬讲，之前三四个钟头，他们谈的老多事体我基本上都听不懂，也就没啥资格发表意见，商量好的，没商量好的，只要阿拉的人没出事体，那就只当是顺顺利利。现在讲到的这桩事体，实在是有点难触见了……”
说到这里，他居然习惯性地卖了个关子，把个张友庭勾得恼火，一记头挞拍了上去。
“这种辰光，还要摆啥个噱头？快点讲！”
那人吃痛，忙嘿嘿一笑，“他们文化部开出来一张名单，上头的人，已经被法院起诉。今朝到场的，等下统统要被带走，没来的，限令三天之内叫他们去江湾投案自首。”
“多少人？”
“十七个。”
“罪名呢？”
“虚构事实真相，破坏社会稳定……”
“策那！这里是租界，管得着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