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当时的上海滩，法租界就是一块孤悬于外的法外之地，这也是上海之所以能被称之为“冒险家的乐园”其最重要的原因之一。
民主、自由、开放！
所有这些在西方价值体系之内最为珍贵、最为神圣的意识形态及其文明理想，很莫名的，在这片主权沦丧、内外交困的土地上神奇地实现了。
中国人的勤劳质朴，配合着西方殖民者的欲壑难填，再去加上各路野心家的那些个孤注一掷，居然形成了上海滩上特有的民风气质。
说它民主吧，根本就谈不上！
法租界里有政府，有驻军，有阶级，有着各种各样的不平等，对普通的小老百姓而言，权利和义务之间你只要晓得后半部分就好。但如果要放眼在全世界，那么所有所谓的民主其实都是相对的，上海滩上的这些又能算得了什么？
相反，因为社会动荡，时局变化，公董局的职能包括其执法能力已经弱化到了极为散乱的边缘。所以在这片土地上，所谓的特权几乎已经算是名存实亡了。
任何地方都是一样，只要特权阶层相对弱化，那么，民主和自由的环境就能肆意生长。
不过么，在法租界里，这个火候掌握得相当好。它不是无政府，也不是强权政府，所以现在这种民主自由的氛围让生活在这里的人们相当舒服，也逐渐习惯了这样的方式。
各凭本事挣生活，各凭本事当大佬，想说什么想做什么，只要不是去公然挑战公董局的权威，那就没人会来管你。
这些，早已成为了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所有人的共识。
任何一种底层规则，都是大家一起慢慢形成默契。弄不过人家，被人弄死了，那就摸一摸鼻子下辈子再来，输了我认！赢了，江山美人权利财富，也总要小心翼翼守好规矩懂得夹牢尾巴做人。
总之，所有人都是在这同一个游戏规则之下，所有人也都必须要去遵循这样的规则。
无论你是中国人还是外国人，是黑道白道还是在政界商界，所谓的精明智慧，都是在固有框架之内的竞相斗狠，而不是去妄图打破现有的规则。
上海话里有个常用词，叫做“识相”。
识相，是指一个人在某时某地自我约束的能力。家里有家里的识相，混社会有混社会的识相，一旦有人不识相，在家里，做长辈的辣辣就是两记头挞，混社会的话，更加惨点，轻则破了财，重则输了命。
所以上海人的精明，从来都是体现在规则的缝隙之中游刃有余，而在其骨子里，对于既定的规则却是有着无比的尊崇。
……
南京政府的法院，什么时候管得了法租界里的人了？
这不是笑话吗？
所以在王二毛张友庭他们看来，这就叫做不识相，非但不识相，还很搞笑！
这种事情又何必理会？
里面坐着的这些个大佬，居然还在传阅着这些个无厘头的文件？
那种东西原封不动往公董局里一扔就好，法律上的事情自然可以请专业的状师律师来打官司，大不了就是大家相帮一起凑钱而已，有什么可谈的？
王二毛不明白，张友庭也不明白，他俩不约而同都去看了看讲故事的小白相，也都同时打消了念头，这只小憋样子估计也是不明白的。
“那…… 现在哪能办呢？”
张友庭怀里揣着王二毛给的蜡丸，重责在肩，但说要在什么时候动手，心里却是半点谱都没有。
这种事情上，王二毛也是个新兵蛋子，在楼顶上的时候想的倒是挺好，轮到真正要做，完全就是两码事。况且说是要看时机，在这个时机没有真正到来之前，谁也无法精准预判出它会在什么时候出现。
“再看看吧，总要等到赵堂主他们外头的事体办好，这里人到了，才能有把握。”
两个人小声嘀咕，把个小白相看得一头雾水，平日里谁都不太买账的张友庭，现在倒像是跟在别人屁股后面的小弟，不禁奇了。
“两位阿哥，有啥事体也可以交给我去做，你们放心，绝对保证不塌招势！”
看他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张友庭瞧着挺可乐，忍不住笑骂道：“侬只小憋样子，有只屁的事体好做……”
话没说完，王二毛倒是灵机一动，忙拦住他。
“等等！的确是有桩事体。”
真有事！小白相立刻便来了精神，熬了一夜的眼里也顿时亮了起来。
“这样，我跟友庭等下先混进去，五分钟之后，侬想办法在门口弄点事体出来，最好寻两个人请他们吃顿生活。就算被轰出去也不要紧，守在楼下接应赵堂主，看到他就跟他讲，楼上有两个老和尚被日本人打了，让他组织医院里的担架冲上来救人。事体弄弄大，最好让等在大厅里的人统统晓得，大家一拥而上。”
扎劲！
小白相忙点了点头，“阿哥，这个简单，还有啥伐？”
这家伙，胃口倒是不小，王二毛笑着看了看表，现在已经过了五点二十。
“多余的事体，现在也考虑不到，阿拉先来定个辰光吧。就以六点钟整点为限，六点之前你们必须要冲到这里门口，但不要轻易攻门。我会让人守在门后，啥辰光门开了，你们就啥辰光进来。”
……
安排好了小白相，王二毛拉着张友庭重新溜进了友梅厅。
两个人分了工。
张友庭从过道走，想办法混进前两排的观众席里，而王二毛则是贴着墙边往前绕，等到门口混乱之时便可借机游上顶棚。
他刚才仔细观察过，友梅厅里的天花板相当高，中间悬吊的顶棚看材质像是由轻钢龙骨焊接而成，七横八纵，布得相当密，茶碗粗细，应该能上人。卡槽里面走的无外乎是电线，隔三岔五的，装置着吊顶风扇和吊顶灯。
从上面走会费点事，但有一桩好处，那就是这个顶棚是直接延展到舞台和台后的。这种视野不是藏在观众席里可以比拟，一旦决定动手，那么这个友梅厅里的前后左右上上下下都要心里有数才行。
刚挨到墙角处，就听门口传来一声怒斥。
“戳拿马只…… 看侬死特看啊！”
随着这声熟悉的脏话，小白相那边动了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