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梅厅里的绝大多数中国人，从昨晚十点开始，就已经跟外界隔绝了。
虽没有人强制规定过只进不出，守在门口的宪兵和巡捕最多也就是循例盘查身份，并没有过分刁难那些需要进进出出的人，上厕所的、通消息的，该干嘛基本都能干嘛，但还是有很多人识相地减少了动作，尽量窝在自己的位子上。
当然，外面要进来的人就会麻烦得多，在大佬们相继入场之后，管控就更为严格了些。
……
现在，门开了，窗也开了，外面的声音在第一时间传了进来。
杂乱无序的说话声是无法让人辨识的，所有的高低音量混成了一片，遂以“嗡嗡”之声足可替代，而真正能让人听得清的，就只有呐喊声。
当这种呐喊声足以精简有力，且富有节奏，那么，它所具备的力量，便完全可以用山呼海啸、雷霆万钧之类的词语来作形容。
友梅厅里本就是一浪高过一浪的呐喊声，但在外界涌入的那股如天崩地裂般巨浪的冲击之下，瞬间便被湮灭。
所有人都懵了！
外面发生了什么？
台上的日本人，租界里的那些个大佬，甚至于五夫子商会的那些老夫子们，尽皆愕然。
台下自有不少生性跳脱的，立刻便去冲到了门口，隔着卫兵扯着嗓子大声询问，还有好几个居然直接冲了出去，管你什么宪兵巡捕，老子熬了一个通宵，屁的新闻都没摸到，现在可算有事做了！
……
消息一层一层地递了回来，在场的全是文化界和新闻界的精英，那传播才称得上是一个精准实时：
上音的校园里，现在已经聚集了两万多人。
中心广场上，由妇联、中福会、华商会、总工会、红十字会等社会机构牵头，已经搭了台，台下拥了上万民众。
进来大礼堂的路上，有数百民众把两辆日本军车拦了下来，上面坐的应该是周佛海他们。
有两队日本宪兵正在赶往出事现场，沿途遭到了群众的阻拦，日本兵暂时无法突破人肉盾墙，双方尚能保持克制，但局面相当紧张。
一队由抗战将士的遗孀、遗孤所组成的近百人的请愿团，正在由总督府赶往这里。
在今天发行的中英文版的上海早报上，由上海青年会、作协、左联以及南洋民主联盟等联合署名发表了文章《为娘的，定当舍命！》，号召上海市民团结起来，共同守护为了上海而英勇奋战的第八十八师的全体官兵。
此文一经发表，立刻在社会上获得了巨大的反响，新闻报、大公报、文汇报、每日译报、密勒氏评论报、导报、新申报等各大主流报社纷纷加刊、转载并发表社论。
现在据说，整个法租界里的老百姓们都已经被动员了起来，日统区的人也已经聚集到了苏州河畔，遥相支援！
……
消息一条接着一条，台上坐着的这些个大佬们，脸色逐渐变得难看了起来。
请愿、游行、示威，在日本人看来是无所谓的。日军虽不能在租界里直接动手，但在这边被下掉的面子，自然可以回日统区里再找补回来。所以小野津的那帮人并没怎么动，就算是自家的军车被拦了，急着要去解决问题的，也不是自己这边。
日本人稳坐了钓鱼台，薛耕莘那里却是一头的白毛汗！
眼看着马捷礼的脸色逐渐变得铁青，自己这边又能做什么呢？
手下带来的这些巡捕，枪已在手，子弹也已经上了膛，可问题是：你敢打谁？
既然谁都不敢打，那你的存在就是一个笑话！
苟着？
这本就是薛耕莘一贯秉承的处世之道，但现在，没用了！
因为法租界里搞成现在这样，于情于法，自己就是第三责任人，这还能苟得住吗？
他的脑子里面“嗡嗡”作响，现在唯一的指望，就是指望这个第一负责人可以去找那个第二负责人算账，因为他的直接领导，也就是第二责任人，现在还在菲律宾休假……
“密斯特薛！”
完蛋了！
薛耕莘眼睁睁地看着从马捷礼的嘴里像是咬着牙似的，蹦出了自己的名字。
“耶瑟！”
“马上派人把门关了！另外…… 通知下去，所有巡捕房以及所有的法国驻军部队从即刻起，不得私离营所！”
“耶瑟！”
“等等！”
马捷礼拧着眉头，像是思量了再三，很难做决定，“再去通知消防局，让他们所有的人取消休假，随时待命！汾阳路这里，先安排四辆消防车过来。你手下的人，全部卸掉实弹，让最近的巡捕房以最快速度换一批橡皮子弹过来。”
“耶瑟！”
……
等到薛耕莘大步流星地出去，门也关上了，马捷礼这才轻吁了一口气，转回身来，看向了已经回来重新坐好的菊老。
“老夫子……”
“总督阁下，老夫可以实话实说，对于此事，我等一无所知！”
老头心里门儿清，这种时候，压力自然是给得越大越好。别说自己这边真没做过什么事前布置，就算有，现在也要推得一干二净！
马捷礼听他这话，不禁苦笑了一下。
“我知道，这件事情跟在座的各位先生无关，现在也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作为华督，我想，我是需要承担起我的责任。因此，我想要求在座的各位先生可以给我最大的帮助。”
这话说得相当坦诚，但后续较为关键的内容还没往下讲，天晓得这洋鬼子会提出什么过分的要求来。
万一有个什么窍坎，菊老还顶在头里，那就没个缓了。
西谛先生就坐在旁边，见缝插针，忙把话头接了过去。
“总督阁下，我等皆是埋头读书之人，能力有限，就算如您所愿，也未必能够达成最好的结果。窃以为，您是当下主政之官员，当政者如果愿意倾听民情民愤，为治下的百姓切实解决他们的所请所愿，那么，所有的问题都可以迎刃而解。”
这话说得相当拗口，等到翻译译完，马捷礼有点忍不住了。
策那！
他会的上海话不多，就这一句是脏话。
现在，他很想给这个貌似人畜无害的中年老滑头来上一句。
听民所请，如民所愿！
就这？
我不知道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