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杨炯正与郑秋叙话,忽闻帐外一阵急促脚步声,帘栊“唰”地被掀开,但见安娜公主立于帐口。
她今日未着拜占庭宫装,反穿了一身大华样式的骑射服,绛紫锦袍以金线密织双头鹰纹,腰束蹀躞带,足蹬小牛皮靴,更显得身量修长,英气逼人。
那一头紫罗兰似的长发不曾绾髻,只松松结作一股垂在胸前,映得玉颊生辉;唯有一双紫晶眸子含嗔带怒,直直射向杨炯。
原来安娜早在帐外听得七八分。她本等着杨炯商议西征事宜,久候不至,心下忐忑,怕生变故,便悄悄踱至帐外,正听见杨炯那句“便依你所言……随你回家”,恰似晴空霹雳,震得她耳中嗡鸣。
此刻她强压怒火,扫视两人,冷笑道:“好个同安郡王!前日还在帐中指天画地,说要与我同赴君士坦丁堡,共擒阿尔斯兰。如今不过来了个闺中弱质,三言两语便改了主意?这就是你们汉家儿郎说的‘一诺千金’么?”
杨炯见她突然闯入,言语锋利,忙起身笑道:“且莫动气,听我细说缘由……”
话音未落,郑秋已缓缓站起。她今日穿的是月白杭绸褙子,墨绿马面裙,周身并无多余配饰,更显傲气十足。
她将安娜上下打量一番,唇角微扬:“这位想必就是拜占庭的安娜公主了?常听杨炯说起公主博通经史,不想连我们汉家俗语也这般熟稔。只是……”
她话锋一转,声调依然平和,“公主既知‘一诺千金’,可知后面还有一句‘然诺之言,不可不慎’?杨炯当日许下诺言,是为两国交好,共御外侮。如今西域初定,国内生变,若执意西征,岂非舍本逐末?”
安娜紫眸一闪,向前两步,袖中双手紧握:“好个‘舍本逐末’!郑姑娘可知《策书》有云:‘智行千里者,不中道而辍足;图四海者,匪怀细以害大’?”
杨炯统兵数万,横扫西域,如今塞尔柱残部溃逃,正宜乘胜追击。若此时收兵,恰如纵虎归山,他日阿尔斯兰卷土重来,今日浴血将士岂不白白牺牲?”
安娜引经据典,字正腔圆,显是下过苦功研习汉家典籍。
郑秋却不急不躁,抬手理了理鬓角,慢条斯理道:“公主引《策书》,我便与公主论《孟子》。
孟子见梁惠王,王曰:‘叟不远千里而来,亦将有以利吾国乎?’孟子对曰:‘王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已矣。’
今公主只言兵事之利,可曾想过穷兵黩武,非但无益于民,反伤国家元气?
昔先贤有言:‘国虽大,好战必亡;天下虽安,忘战必危。’如今大华新得西域,正该与民休息,巩固边防。
若再劳师远征,岂不成了好战忘安?”
这番对答引经据典,针锋相对,连杨炯在一旁也暗暗称奇。
杨炯见二人针锋相对,正要开口转圜,安娜已冷笑一声:“好个‘与民休息’!郑姑娘可知《盐铁论》中大夫之言?
‘匈奴背叛不臣,数为寇暴于边鄙。备之则劳中国之士,不备则侵盗不止。’今塞尔柱之于大华,犹匈奴之于汉。
若不一鼓作气永绝后患,他日边患再起,耗费钱粮何止万千?届时郑姑娘所谓的‘与民休息’,可能退敌于国门之外?”
郑秋闻言,眸中精光一闪而逝。她缓步走至案前,指尖轻抚那盏凉透的咖啡,声调依然平稳:“公主熟读汉家典籍,可知我‘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古为镜,可以知兴替’?
昔汉帝穷兵三十载,虽拓土千里,然海内虚耗,户口减半,盗贼蜂起。前车之鉴,后事之师。更何况……”
郑秋突然转身,目光如电直视安娜,“公主口口声声为大华着想,可曾想过杨炯若执意西征,朝中政敌借机攻讦,轻则罢官夺职,重则身败名裂?到那时,莫说西征伟业,便是眼前这西域疆土,恐怕也难以保全!”
这话说得极重,连杨炯也心头一震,他知道此时郑秋已不是跟安娜辩经,而是直指其居心险恶。
安娜显然没料到郑秋会直指她别有用心,紫眸中怒意更盛,声音不觉提高:“好!既然郑姑娘要说家事,那我便与你说家事!
我虽非汉家女子,却也知《诗经》有云:‘死生契阔,与子成说’。这些时日,我与杨炯同历生死,早有白首之约。既为夫妻,他的事业便是我的事业,他的抱负便是我的抱负。如今西征在即,郑姑娘以家事相阻,岂非阻家中兴壮大?”
帐中一时寂静。
杨炯听得“白首之约”四字,面上不由发热。正待解释,却见郑秋忽然笑了。
那笑容极淡,却带着三分讥诮七分冷冽:“好一个‘白首之约’!公主既知《诗经》,可曾读过《礼记》?《礼记·大学》有云:‘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公主口口声声夫妻之约,可知在我汉家,婚姻大事须遵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更要告祭宗庙,录入族谱,方算明媒正娶?”
郑秋不等安娜回答,径自走到杨炯身侧,声音陡然转厉:“杨炯乃梁王府嫡子,大华柱石之臣。他的婚事,关乎国体,岂能儿戏?
公主若真有心于杨炯,便该依礼行事,先随我回长安拜见王爷,再择吉日完婚。
如今名分未定,便要以妻子自居,干预军国大事,这在我汉家礼法看来,便是‘牝鸡司晨,惟家之索’!”
这一番话如连珠炮发,掷地有声。
安娜虽通汉学,到底不谙中华礼法细节,被问得一时语塞。
她紫眸中闪过一丝慌乱,转而看向杨炯,语气软了下来:“杨炯,你……你来说……”
“住口!”郑秋厉声打断,“休要再提前事!杨炯年轻,一时情急许下诺言,尚可原谅。公主既熟读汉家典籍,当知‘男女授受不亲’之理。孤男寡女共处危城,本就该避嫌守礼,怎可借此挟恩图报?”
这般说着,郑秋转身从行囊中取出一本蓝皮册子,重重放在案上,“此乃梁王府家规,第一条便是‘立身以正’。杨炯身为家中唯一嫡子,若不能以身作则,如何统御族众?如何表率百官?”
杨炯见那家规册子,头皮一阵发麻。这郑秋果然有备而来,连家法都随身带着。
他深知郑秋执掌家法向来铁面无私,当年在华阴老家,几个族老倚老卖老,就是被她当众按家法处置,其中一个嫡子更是被推入沸水烫死,自此再无人敢违逆。
此刻见她拿出家法,心知不妙,忙打圆场道:“杕韵,公主远来是客,何必……”
“你住口!”郑秋凤目圆睁,指着杨炯道,“今日若不是我及时赶到,你怕是真要跟着公主西征去了!你可知小鱼儿和师师都已近临盆之期?
师师那性子你最清楚,若听说你不在身边反要去万里之外,她敢挺着大肚子从江南追来,你信不信?”
说着眼圈微红,“你口口声声家国天下,可曾想过家中妻小日夜悬心?陆萱为你操持家务,心力交瘁;小鱼儿孕期反应剧烈,食不下咽;师师更是夜夜惊梦,需得郎中日日请脉……
这些,你可曾放在心上?”
杨炯被问得哑口无言。
郑秋又转向安娜,语气稍缓却依然冷峻:“公主,我知你心系故国,志在登顶,但凡事皆有轻重缓急。我家简若已经答应去帮你统兵,李潆更是给你募了一万精锐,你还要怎样?
杨炯若此时西征,朝中政敌必然群起攻之,新政危殆,家国不宁。届时莫说助你复国,便是自身也难保全。
公主若真有心于杨炯,便该劝他以家国为重,先定内乱,再图外征。待他日朝局稳定,兵精粮足,何愁不能西征?”
安娜怔怔听着,紫眸中光芒变幻。她自诩博学,在拜占庭宫廷论辩从未遇敌手,不想今日被郑秋句句抢白,竟无还手之力。
她引经据典,郑秋便引更多经典;她谈军国大事,郑秋便论家务琐事;她提夫妻情分,郑秋便讲礼法家规。
每一句都打在要害,每一言都无可辩驳。更让她心惊的是,郑秋那种不容置疑的气势,仿佛天生就该执掌权柄,令人不敢违逆。
良久,安娜凄然一笑,紫水晶般的眸子蒙上一层水雾:“好,好一个郑夫子!果然名不虚传。”
随即深深看了杨炯一眼,见他低头不语,心中最后一点希望也破灭了,“既然杨炯家事为重,安娜不敢强求,以后你也休要在我面前胡乱许诺!”
说罢转身便走,紫袍翻飞间带起一阵香风。
至帐口忽又停步,却不回头,只冷冷抛下一句:“郑姑娘,但愿你的家国大义,真能护得杨炯周全!”
帘栊落下,脚步声渐远。
杨炯望着晃动的门帘,心中五味杂陈。
半晌苦笑道:“杕韵,你这张嘴啊!大华谁辩得过你郑夫子?何必欺负她一个外国人?”
郑秋余怒未消,狠狠瞪他一眼:“你少跟我打哈哈!还不是你惹的祸?我告诉你,这女人那一身对权力的渴望劲儿我一眼就看了个底。你当她真对你情根深种?不过是看中你能助她掌权登基罢了!这等女子,真到大事上,若变了节,有你好受的!”
“是是是!”杨炯连连摆手,“郑夫子明鉴万里。那……营中还有两个叙利亚公主,你要不要也去教训教训?”
“滚蛋!”郑秋见他这般混不吝模样,抬脚便踹,“你当我是什么?老鸨子吗!”
杨炯慌忙躲开,撒腿就往帐外跑:“这话说得可真难听!”
“再不滚,更难听的都有!”郑秋追到帐口大喊。
杨炯哪敢回头,一溜烟跑得没了踪影。
郑秋望着他仓皇背影,又好气又好笑,最终化作一声长叹。转身见案上咖啡已凉透,也不嫌弃,将其一饮而尽,心下这才稍安。
随即,似乎是想起了什么,郑秋嘴角勾起一丝微笑,低声道:“我乃老爷子钦定端门立仪之妇,杨炯尚怕我三分,跟我争长短,真没个深浅的!”
一面想着,郑秋已款款归座,随手拈起案头那册《西域水道记》,凝神细览起来。
但见她垂眸不语,纤指轻翻书页,那从容姿态竟似方才的争执从未发生过一般。
帐外亲兵屏息侍立,独她一人沉浸在书卷之中,这般收放自如的气度,恰似那经霜的秋菊,风过时自会摇曳,风止时便复归沉静,从来只将锋芒化在含笑之间,不教怒意染了从容姿态。
果真是:轻肌弱骨散幽葩,更将金蕊泛流霞。欲知却老延龄药,百草摧时始起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