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杨炯在帐中处置军务,批阅文书,但见那烛火摇曳,映得他面容时明时暗。
待得诸事稍毕,抬头看那沙漏时,已是子夜时分。他只觉脖颈酸涩,肩背僵直,遂掷了笔,起身舒展筋骨。
帐外夜风习习,带着戈壁滩上特有的寒凉,吹得他精神一振。正欲唤亲兵备些热水洗漱,却听得营盘之外,人马嘶鸣之声不绝于耳,更有车轮滚滚,铁甲碰撞之音隐隐传来。
杨炯心下诧异,这般时辰,何来如此动静?
遂掀帘出帐,但见远处火把如龙,人影幢幢,竟是一派忙碌景象。他招来值守的亲兵队长问道:“外面何事喧闹?”
那队长躬身禀道:“回王爷,是潘将军麾下的燃烧军团正在连夜整顿军备,装载物资。潘将军有令,今日正午,大军便要开拔西进。”
杨炯闻言,心头一震,暗忖道:“简若行事,竟如此雷厉风行!”一股难以言喻的离情别绪悄然涌上心头,混杂着赞赏与不舍。
他默然片刻,挥手令亲兵退下,独自一人信步走向营中那几座用以了望的箭楼。
其中最高的一座箭楼下,有女兵守卫,见是杨炯,纷纷行礼。杨炯摆手示意她们噤声,独自拾级而上。
那木阶在脚下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响,在这静谧的夜里格外清晰。
上得楼来,但见一人凭栏而立,一身湖蓝色的杭绸骑射服在夜风中衣袂飘飘,不是潘简若又是谁?她并未戴盔,如云青丝只用一根简单的玉簪绾住,几缕发丝被风吹拂,掠过她如玉的侧颊。虽只是背影,那挺拔如松、矫健若兰的身姿,已自有一股不容忽视的英气。
杨炯放轻脚步,走到她身后,顺着她的目光望去,但见远处营火点点,如同撒在墨色绒布上的碎金一般。
杨炯轻轻咳嗽一声。
潘简若并未回头,只淡淡道:“你来了。”
语气平静,仿佛早知他会来。
杨炯屏退了左右侍立的两个女亲兵,箭楼之上,便只剩他二人。杨炯走到她身侧,借着楼檐下悬挂的气死风灯的光芒,仔细端详她的容颜。
但见潘简若俊眉修眼,顾盼神飞,娭光眇视,目曾波些。挺直的鼻梁下,唇绽樱颗,榴齿含香。此刻她未施粉黛,容颜在灯火下更显清丽绝伦,尤其那一双眸子,灿若晨星,顾盼间自有光华流转,只是那眼底深处,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凝重。
“忙完了?”潘简若终于侧过头,看向杨炯,嘴角牵起一抹浅淡的笑意。
“嗯,”杨炯应道,目光却舍不得从她脸上移开,“你倒是心急,今日便要走了?”
“兵贵神速。”潘简若语气依旧平淡,“河中地区兵力空虚,正是用兵之时。早日启程,便能多一分胜算。况且……”
她顿了顿,眸中闪过一丝复杂,“早些去了,也好早些为你,为……孩子们,打下基业。”
杨炯知她心意,心中更是怜惜,道:“我的潘大将军自然是算无遗策。只是这一路辛苦,叫我如何放心得下?”
潘简若白了他一眼,那眼神娇俏中带着几分揶揄:“少来这套甜言蜜语。我统兵多年,什么苦没吃过?倒是你,回到长安,面对那满朝文武,还有……那些个莺莺燕燕,才需小心应对才是。”
她提到“莺莺燕燕”时,语气微不可察地滞涩了一下。
杨炯知她所指,叹了口气,道:“长安之事,我自有分寸。只是与你分别在即,心中实在难舍。”
他凑近了些,压低声音,带着几分戏谑,“想起当年在皇宫初识,你那般清冷倔强,后来在西夏路上,你我同生共死……还有你教我练拳的日子,恍如昨日。”
潘简若被他勾起往事,冷峭的眉眼也不由柔和了几分,嗔道:“陈年旧事,提它作甚?那时你惫懒无赖,打拳不肯用心,若非我时时督促,你那点功夫早撂下了。”
“是是是,多亏师傅悉心教导。”杨炯嬉皮笑脸,“徒弟我一直感念在心,无以为报,唯有……”
“打住!”潘简若岂不知他后面没什么好话,立刻截断,正色道,“此去西方,万里迢迢,你还有何要交代的?军务政事,可都清楚了?”
杨炯摇摇头,神色也郑重起来:“该说的,日间都已说了。你之才具,我深知之,军事上的事,你放手去做便是。”
这般说着,杨炯忽又凑上前,几乎贴着她耳畔,气息温热,声音带着一丝暧昧,“要不……今夜……”
“不你个头!”潘简若猛地后退半步,俏脸微晕,一双星眸瞪着他,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我是去西征打仗,统率千军万马!若是在这当口怀了身孕,你是想让我死在前线,还是想让我成为全军的笑柄?”
杨炯被她一顿抢白,摸了摸鼻子,讪讪道:“我……我这不是舍不得你嘛……”
潘简若见他这般模样,心头一软,却又强自板起脸,调笑道:“我看你就是心智不坚,被那些个狐狸精迷昏了头!我问你,我教你的‘六幺拳’,最近可有勤加练习?可曾搁下?”
“当然没有!”杨炯挺起胸膛,“闻鸡起舞,不敢懈怠!”
“哦?”潘简若眉梢一挑,似笑非笑,“光说不练假把式。来,让为师看看,你这徒弟长进了多少?”
说着,也不待杨炯答应,身形微侧,左手虚握成拳,一式“探囊取物”,便向他右肩井穴拂来。
这一下看似轻描淡写,实则迅捷无比,指风凌厉。
杨炯吃了一惊,没想到她说打就打,好在这些年功夫未曾全然搁下,下意识地沉肩缩肘,使出一招“卸甲归田”,堪堪避过。
口中叫道:“简若,你来真的啊!”
潘简若却不答话,脚下步法变幻,如穿花蝴蝶,双掌翻飞,或拍或按,或切或拿,招招不离杨炯周身大穴。
她一边出手,一边口中指点:“肩要沉,肘要坠!气随腰转,力从地起!你这下盘还是虚浮!”
“这一式‘猛虎摆尾’,重在腰力,你只动了胳膊,软绵绵的毫无劲道!”
杨炯被她逼得手忙脚乱,虽尽力拆挡,却总觉得束手束脚,潘简若的拳掌如同附骨之疽,总能寻到他力道用老之处。
十几个回合下来,杨炯已是额头见汗,气息微乱。
可他心中仍是不服,暗想:“我虽不如你,但也不能任你拿捏。”
一念至此,觑得一个空档,猛地大喝一声:“看我的绝技——青龙缠丝手!”
却是使出了由谭花所授的近身缠斗功夫,双臂如灵蛇出洞,直向潘简若腰间揽去,意图锁住她腰身。
岂料潘简若早有所备,见他来势,不退反进,脚下微微一错,身形如柳絮般飘开半尺,同时伸出右手食指,不偏不倚,正点在杨炯的额头上,笑道:“笨死了!声势倒是不小,可惜慢了半拍!”
杨炯一击落空,还被点了额头,更是羞愤,再次大喝:“青龙缠丝!”
换了个角度又扑上去。
“青龙缠!”
“我缠!”
“缠!”
杨炯每喊一声,便是一次扑击,姿态各异,却次次都被潘简若以毫厘之差轻松闪开,最后总是被她那根纤长的手指抵住脑门,不得近身。
那模样,颇有几分滑稽。
潘简若见他气喘吁吁,满头大汗,却仍不服输地一次次冲上来,终于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揶揄道:“你这软绵绵的拳脚,虚张声势的吆喝,能缠住谁呀?怕是连只兔子都逮不着!”
杨炯累得双手撑膝,喘着气道:“我……我哪里打得过你呀!你可是自幼打熬的筋骨,名师调教出来的高手,我是半路出家,能练到这般田地,已是天赋异禀了!”
潘简若忍着笑,丢给他一个“就你借口多”的白眼,刚想再训诫他两句,却见杨炯眼珠一转,猛地又扑了上来,这次不再是固定的招式,而是张开双臂,作势欲抱,口中还嘿嘿笑道:“这次看你还怎么躲!”
潘简若眸光一凝,见他这般无赖打法,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可她毕竟身经百战,不慌不忙,侧身微闪,随即右手疾探,快如闪电,一把扣住了杨炯的腰带,运起巧劲,竟将他整个人提得双脚离地。
杨炯只觉身子一轻,已是悬在半空,四肢乱舞,模样甚是尴尬。他干笑两声:“那个……那个简若,我要说我是为了试试你的功夫有没有退步,反应还够不够快,你信吗?”
“信!怎么能不信呢!”潘简若眼角上挑,那笑意几乎要从明亮的眸子里溢出来,却还是强自板着脸,一本正经地道,“既然如此,为师也来试试你,看看你这临机应变、落地生根的本事练得如何了!”
说着,手腕一抖,竟真个将杨炯朝着箭楼外抛了出去。
“啊——!潘简若!你来真哒!我不会轻功呀!”杨炯只听得耳边风声呼呼,身子直往下坠,吓得哇哇大叫,心中瞬间闪过无数念头,“这下完了,脸先着地……”
就在杨炯以为要摔个七荤八素之际,忽觉脚踝一紧,下坠之势骤然停住。
原来是潘简若在千钧一发之际,探身而出,纤手如铁钳般抓住了他的脚脖子,随即发力,将他如同拎小鸡一般又提了上来,轻轻扔在箭楼的地板上。
杨惊魂未定,瘫坐在地,看着潘简若手抚着胸口,已是笑得前仰后合,那银铃般的笑声在夜风中传出去老远,与她平日清冷形象大相径庭。
“潘!简!若!”杨炯一脸苦相,指着她,咬牙切齿道,“你……你学坏了!再也不是我那个可爱端庄、知书达理、温婉贤淑的简若了!”
潘简若好不容易止住笑,擦了擦笑出的眼泪,哼了一声,反驳道:“哼!我若还像从前那般端庄知礼,恪守闺训,还不被你这无赖欺负到死?对付你这等人,就该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两人一个坐在地上,一个站着,四目相对,看着对方那狼狈又好笑的模样,都不约而同地想起了去年在西北山梁上,杨炯初学拳时,被她操练得死去活来、瘫倒在地的情景。
那时也是这般,一个气恼,一个戏谑,最终相视而笑。
一时间,箭楼上充满了快活的空气,离别的愁绪似乎也被冲淡了不少。
杨炯爬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
此时,东方的天际已透出一线鱼肚白,微弱的光芒洒在潘简若因大笑而泛着红晕的俏脸上,那眉眼间的英气与娇媚完美融合,宛如晨光中带着露珠的娇兰,清艳不可方物。
杨炯不由得看得痴了,一时愣住。
“怎么了?摔傻了?”潘简若见他怔怔地望着自己,疑惑地问道。
杨炯摇摇头,眼中流露出毫不掩饰的伤感,轻声道:“没什么。只是想起当初你在那荒山梁上教我打拳,晨光熹微中,你也是这般模样……英姿飒爽,眉目如画。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那时候的你的模样。”
潘简若被他这番真挚的话语触动心弦,满腔的离愁别绪再也压抑不住。她转过身,凭栏望向那渐渐染上橙红色彩的天边,幽幽叹道:“若得现世安稳,岁月静好,谁又愿红妆披甲,远离故国家乡,去那万里之外的陌生之地颠沛流离,浴血厮杀?”
话语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杨炯走上前,从身后轻轻揽住她纤细而柔韧的腰肢,低声道:“此去西方,山高水长,定要万事小心。待我处理完大华诸多琐事,稳定朝局,便立刻西来寻你。”
潘简若没有回应,只是静静地依偎在他怀中,感受着这离别前最后的温存。
良久,她才轻轻挣脱杨炯的怀抱,抬手理了理被风吹得有些散乱的发丝,望着那已跃出地平线小半轮的、红彤彤的朝阳,忽然道:“天快大亮了,送我首诗吧!此去一路,黄沙漫漫,若无些念想,拿什么慰藉以后无数个漫漫长夜?”
杨炯知她心意,深吸了一口清晨凛冽的空气,望着远方在朝阳映照下如同镀金般的平野林莽,以及更远处那一带在晨霭中显得苍翠欲滴、却又带着几分寒意的连绵山峦,胸中一股苍茫豪迈又夹杂着离愁别绪的情感油然而生。
他清了清有些沙哑的嗓子,开口唱道,声调并不高亢,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苍凉与悠远:“
平林漠漠烟如织,寒山一带伤心碧。
暝色入高楼,有人楼上愁。
玉阶空伫立,宿鸟归飞急。
何处是归程?长亭更短亭。”
这曲《菩萨蛮》本就写尽羁旅行役之愁、望远怀人之思,此刻由杨炯在这西域边陲、黎明时分唱出,更是贴合无比。
那“平林漠漠”、“寒山伤心”恰似眼前之景,“有人楼上愁”暗合二人心境,“宿鸟归飞”喻指大军即将出发,而“何处是归程?长亭更短亭”则道尽了前路漫漫、归期难料的怅惘。
歌声苍茫古朴,随着渐亮的晨光与微凉的秋风,袅袅飘散开去,传遍了偌大的营盘。
许多正在整装待发的军士闻声,都不由得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侧耳倾听,思乡之情油然而生。
与此同时,安娜的营帐中,她早已换好了利落的骑射装,正对着一面小小的铜镜整理妆容。
听到这苍凉而熟悉的歌声,她抚摸着胸前那枚紫晶吊坠的手微微一顿,紫色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离愁,有野心,更有对那个男人的无尽眷恋与期盼。
一时间竟忘了动作,默然坐在镜前发愣,最终化作一声若有似无的轻叹。
梁洛瑶站在自己的营帐前,正监督着部下将杨炯给的黄金装箱。歌声传来,她倔强地撇了撇嘴,哼道:“酸文假醋!难听死了!”
可那双明亮的大眼睛里,却不由自主地蒙上了一层水雾,她赶紧仰起头,看向天空,不让泪水落下,心中暗道:“你可要快点来……我的额驸。”
而在叙利亚姐妹莱茉与莱莉共用的营帐处,姐妹俩正并肩而立,望着东方那轮喷薄而出的红日出神。
莱莉轻轻靠在姐姐肩头,听着那歌声,碧蓝的眼中满是对未知前程的忐忑与坚定。
姐姐莱茉则紧紧握住了妹妹的手,目光锐利如鹰,望向西方,故国迢迢,前路茫茫,唯有一双相握的手传递着无声的誓言。
歌声既发,营中人或凭栏而怔,或掩面而叹,或携手而望。
曲终之时,东方既白,三军肃然待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