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教老僧道:“这女人是日贤法王亲自带回来的,是个汉人,叫凌月,应该原本就懂秘术,而且水平不低,但到底什么来路日贤法王没有说过。至于为什么选她做智慧女,我也不清楚。但日贤法王对她很重视,自领回来之后,就日日带在身边,亲自教导时轮乘秘术神通,如今她已经点燃脐轮灵热,融化顶轮白菩提,修成拙火定,去年曾当众赤身卧雪,化尽方圆百米内冰雪。”
我问:“她同阿缚卢枳多伊湿伐罗化身安排来的那些人不是一起来的?”
密教老僧道:“不是一起来的。后来那些人是来自东南亚的一个名叫地仙府的组织。”
我问:“阿缚卢枳多伊湿伐罗化身知道这个叫凌月的女人吗?”
密教老僧道:“这个弟子不清楚。”
我又问:“凌月和地仙府的那些外人也都住在山腹中吗?”
密教老僧道:“凌月跟随日贤法王住在山后瀑布旁的上密院,只在修行时才会来山腹这边,地仙府那些人倒是都住在山腹里,只有学习秘术经文才会出来,到后院内密舍。学习完后,就必须立刻返回山腹,不准去外面。”
我说:“让这些外人住在时轮垛旁,就近接受时轮垛的大威能,却让更重视的人住在外面,远离时轮垛?这是什么道理。”
密教老僧有些惭愧地道:“弟子不知道。”
我叹了口气,说:“你身为时轮金刚弟子转世身,理应该在时轮金刚寺内占据一席之地,方能奉迎时轮金刚降世,辅助他步入修行,早日走上正道。可你现在这样子,明显是被刻意排挤了,以至于什么重要的事情都不知道。阿缚卢枳多伊湿伐罗化身其心可诛。”
密教老僧打了个哆嗦,深深低下头。
我说:“这后寺里,像你这样看守门户的,还有几个?”
密教老僧道:“只弟子一人。平时哪里也不去,就在这殿内看守入口。弟子,已经近十年没有走出过这座佛殿了。”
我问:“时轮垛建成之后,还允许你进山腹里吗?”
密教老僧道:“花莲法王久居山腹不出,每日饮食都要由专人派送,但山腹中有时轮垛,不能让外人看到,所以这饮食就都是由我送进山腹,拿到花莲法王居处。只是不能久留,送完饭就必须立刻离开。而且无事不能进入。”
我说:“你为建时轮垛出了大力,建成之后,却不允许你接近,你难道没有想过为什么?”
密教老僧垂首道:“想是因为弟子修行不够,没有资格接近时轮垛。”
我冷笑了一声,道:“难道那些地仙府的外人的密法修行比你还强?”
密教老僧沉默不语。
挑拨离间,见缝插针说上两句,挑动起不满,就不能再说,而是要由着他自己去顺着这个方向想,想出什么都是他自己的想法,不会怀疑是受了诱导所至。
我便转而问:“那垛建成后,有大威能显化吗?”
密教老僧道:“我没有见过,但听花莲法王讲,这时轮垛虽然没按时轮续的要求来做,但确实完美,只待祭祀启用,就立时能生时间顿止的大威能,人入其中修行,一日可顶千百日,更可借助时轮垛大威能的庇护躲避现世的生老病死。”
我说:“等你送饭时,带我进去看看。”
密教老僧道:“送饭的时间是早晨八点,那时候太阳已经升起来了……”
我大笑道:“怎么,你还是不相信吾是乌枢沙摩明王,仍然怀疑吾是鬼魂假扮的吗?”
密教老僧赶忙叩头,道:“弟子不敢。”
我说:“不是不想,而是不敢。不错,你很不错,虽然身处混沌末境,但心智不衰,百折不挠,亦能尽忠职守,将来时轮金刚转世身交给你来辅佐,吾很放心。吾便在此间等着,待送饭时,吾会借你躯壳进山腹观那时轮垛。待天明,你且看看吾会不会如鬼魂般被太阳一晒就魂飞魄散。若是散了,你自也可以安心。”
密教老僧又叩头口称“弟子不敢”,但终究没再说别的。
我不再理会他,转身来到时轮金刚法像前,仰望片刻,道:“时轮主,吾已感应到你就在这时轮金刚寺中,但却无法见到你,难道是你不想见吾吗?是什么让你这么谨慎,甚至是畏惧?”
说话间,我盘膝坐到时轮金刚法像前。
以右手无名指小指从左手无名指背后插入至中指无名指中间,以大热血高校指倾压右手无名指小指指甲,而握住左手无名指小指,再以左手无名指小指弯曲,左拇指倾压左无名指小指指甲作环状,两相勾结,再把双手食指中指竖起,指端相拄,食指弯曲来去。
这是乌枢沙摩身印,又称为普焰印,可持咒护身,净化一切邪秽污浊。
作戏要做全套。
做老千的,演什么像什么,不外两个字——钻研。
自去年在京城学了以阴神假扮乌枢沙摩明王后,我便寻暇研究一应相关经文印咒品,如今做起来,轻车熟路,流畅自然。
密教老僧见了,神情更是畏惧,跪伏在地,一动也不敢动。
如此,直至天明。
初生第一缕阳光照到了大殿前台阶下的庭院中。
只是这里阴气太重,哪怕有阳光落下,却依旧给人一种阴森森的冰冷寒意,没有带来丝毫温暖。
我说:“毗卢遮那大放光明,吾当往迎。”
便即起身,左手以拇指指尖掐无名指末节纹处,然后握拳,食指尖触拇指背头节纹处,置于腰部内侧,右手散伸,掌心向前,与肩等高,摆好造型,诵大光明咒:“嗡阿蒙嘎维路洽那嘛哈姆得拉嘛尼拍得吧接瓦拉拍拉哇路达亚吽。”
如此步出大殿,直入庭院,沐浴初晨第一缕阳光,缓缓转身,微笑看向密教老僧。
密教老僧身躯剧震,泪流满面,对着我行五体投地大礼,颤声道:“弟子拜见大权力士神王佛!”
我温声道:“且放开身心,迎吾降临。”
言罢,转回殿内,附到密教老僧身上。
这是当初同黄玄然所学的法门。
黄玄然就是用这法门将死后残魂寄托在陆尘音身上。
密教老僧现在已经相信我是乌枢沙摩明王,完全放开身心,对我没有任何防备警惕。
所以我随时可以反客为主,控制他的身体思维。
密教老僧从地上爬起来,掸了掸身上的尘土,收拾擦拭殿内香案物品,又将酥油灯逐一熄灭。
正忙活着,却见时轮金刚法像后方走出一队人来。
都是汉人面孔,大部分是年轻女子,少部分是年岁不一的男子,都穿着简单的长袍,自密教老僧身前经过时,都合十施礼。
密教老僧没有回应,只认真地收拾擦拭。
然后,我看到了妙姐。
她依旧是王慧霞的面孔,排在队伍中间,神情平静安然,不显山不露水,慢慢从密教老僧身前走过。
我没有做任何多余的动作,也没有干涉密教老僧的行动,由着妙姐走过,走出大殿,消失在庭院中。
密教老僧收拾干净法像前的香案,便有人扛着两个巨大的木桶过来。
一桶糌粑,一桶酥油茶。
简单到粗糙。
密教老僧放下手头的清理工作,上前接过那两个木桶,拎着转到时轮金刚法像后方。
这里的地面上有一个极大的门户。
斜斜的石阶向山腹深处延去,石壁两侧点着酥油灯。
昏黄的灯光将黑暗中的石阶映得幽长扭曲。
猛一眼望去,倒好像是一路深入九幽地狱通道。
密教老僧拎着木桶沿石阶而下,每走百余级石阶,便转一个六十度左右的弯角,如此转了六次,眼前便又出一道门户。
这回门户是立着的,呈圆形,嵌在石壁上。
门户两侧站着两个手持铁棒身披盔甲的密教僧。
看到密教老僧下来,两人单手施礼,又帮他拉开门。
密教老僧放下木桶,先向两人回礼,这才拎起木桶,走进门内。
一进门,视野便豁然开朗。
眼前是一处极大的山中空洞,上不见顶,宽敞无际。
洞底中央位置有一个足有十米高的小城。
外观模样与密教老僧所说一模一样。
这就是所谓的时轮垛了。
造得这么大,完全可以称为坛城,
而在时轮垛的四周,则是弥漫着淡淡雾气的大片尸枯林。
一束阳光自山洞顶部落下,成为这山洞中唯一的光源,落到雾蒙蒙的尸枯林里,便好像蒙了尸油的铜镜,洒下粘稠惨淡的彩晕。
密教老僧神情坦然地走进尸枯林。
光勉强穿透雾气,照见的不是树,是无数扭向天空的黑色肢骸。
树干早已石化,树皮剥落如朽烂的皮肤,露出底下布满血管状纹理的内质。
林间没有泥土,铺满厚厚一层灰白色的骨殖碎末,踩上去悄无声息,却会缓缓下陷,像被什么吮吸。
完整的骷髅以各种诡异的姿态半埋其中。
一具盘坐着,颅骨低垂,空荡的眼眶凝视着怀中另一具婴孩大小的骸骨;另一具被蠕动的散发着甜腻腐香的暗紫色藤蔓样东西贯穿了所有肋骨,吊在半空,随无形的风微微旋转……但更多的还是残破不堪,缺胳膊少腿身首异处半截断开,乱糟糟混杂在一起,最终组成了这片人骨的密林。
这里并非完全寂静。
有一种持续的、仿佛来自地底深处的嗡鸣,混着极其细微的、类似无数虫颚啃噬硬物的窸窣声。偶尔,会响起一声清晰的、像是什么脆硬之物折断的“喀啦”声,却根本找不到来源。
雾气本身在游动。
它们聚散不定,有时凝结成模糊扭曲的人形轮廓,维持一息,又溃散开。
一些幽绿色的磷火悬浮着,不发热,只冷冰冰地亮着,像无数只窥探的眼睛。当凝视某处阴影,会觉得那阴影也在蠕动,并且比周围的黑暗更稠密、更沉重。
空气的味道极为复杂。
初闻是刺鼻的金属腥锈,深处却透出一股奇异的、类似古老香料与腐败血肉混合的甜腻,吸进肺里,沉甸甸的,带着地下深处特有的阴寒潮湿。
林子的深处,隐约可见一座座由无数头骨垒成的简易曼荼罗,中央插着锈蚀殆尽的金刚杵,杵身缠绕着早已风干成漆黑色的内脏组织,又挂着人皮所做的经幡,在雾气中微微晃动。
这一切,都笼罩在绝对的、非自然的寒意中,连时间流经这里,似乎都变得粘滞、缓慢,然后被这片土地吞噬。
灵山脚下有八百里狮驼岭。
而这时轮垛下则是不知多少尸体所组成的尸枯林。
密教老僧安静地径直穿过尸枯林,自时轮垛旁边走过。
这时他的情绪变得有些激动,每每侧头观察近在咫尺的时轮垛,甚至在离得近的时候,还时不时抬起手,想要去触摸那时轮垛的表面。
但他最终还是克制住了这种情绪冲动,没有做任何多余的动作,只沉默地向前走着。
我便悄声对他说:“舍不得,就停下来,看一看,摸一摸吧。”
本就犹豫不定的密教老僧听我这么一说,立时停下脚步,转身仰头,注视着近在咫尺的高大坛城,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外墙墙壁,缓缓闭上眼睛,发出一声心满足的叹息。
我又低声说:“这是时轮金刚的法地,你是时轮金刚的弟子,比谁都有资格入住使用这时轮垛,在没找到时轮金刚降世真身前,你最应该入垛,为时轮金刚真身归来做准备,而不是让其他什么乱七八糟的家伙来占据这里。哪怕是阿缚卢枳多伊湿伐罗化身也不行。”
密教老僧沉沉叹了口气,没有回应我的话,拎起木桶继续向前。
不多时,穿过尸枯林的雾气,站到了山洞的最西侧山壁下方。
山壁上是密密麻麻的人工开凿的小山洞。
每一个山洞里都有一盏酥油灯,还有一个正趺坐修行的密教僧,足有近百个。
有狭窄的小径自山壁上方向上延伸,连接着每一个石壁山洞,最终直至近二十米高的位置。
那里有一个极大的山洞。
山洞里趺坐着一个小山般的巨大身影。
当密教老僧抬头仰望的时候,那个巨大身影微微向前倾身,如同有火焰在燃烧的明亮双眼直直注视着密教老僧。
不,应该是注视着藏于密教老僧身上的我。
只一搭眼,哪怕隔着这么远,他依旧一眼发现了我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