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志贤一怔，整个人便瞬间僵在了原地。
他之前一直觉得这个女孩的长相简直就是自家亲姐的翻版，每当看到她就仿佛看到了姐姐年轻时的模样，那眉眼的神韵、那脸部的轮廓，活脱脱就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可就在此刻，他却如遭雷击般地意识到，尽管她们母女在面相上极为相似，但这双眼睛——却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
眼前的黎棠，脸蛋和五官依旧是那般柔和，没有丝毫凌厉之感，眼神乍看之下也并无明显的攻击性。然而就是这份平静，却如同一汪深不见底的幽潭，让人心里没来由地发怵。
被她这么无声地盯着，徐志贤只感觉仿佛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能被她看穿，脸上甚至传来火辣辣的疼痛。
……这真的是平日里那个看似单纯的黎棠吗？
还是说，这才是她一直隐藏在表象之下的真面目？
也对，他不是早就该知道，也早就领教过她的厉害吗？她可不是那种真正纤弱、单纯到不谙世事的女孩子。之前她说话时，那绵里藏针的功夫，每每都能让他有苦说不出；那阴阳怪气的本事，更是能把他气得七窍生烟，差点吐血。
可他怎么就一次次地忘记了她的这些“手段”，还总以貌取人，随便把她当成个单纯无辜的小姑娘呢？
“小舅舅。”
黎棠微微仰头，目光直直地看向徐志贤，声音慢吞吞地响起。那看似诚恳的语调里，却隐隐夹杂着几分疲惫过后的随意与倦怠：“我有时候还挺好奇的，你看，你明明这么不待见我，却又总是主动凑过来，这不是自己给自己找罪受嘛？所以……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她一边说着，一边轻轻歪了歪头，脸上的表情似是真的困惑，可眼底却又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什么叫找罪受！你怎么说话的，你——”
徐志贤的脸瞬间涨得通红，那股怒气“噌”地一下就冒了上来。他习惯性地张嘴，下意识就要像往常一样反驳指责，那些尖锐的话语都已经冲到了嗓子眼。
然而话到嘴边，他却像是突然被什么东西哽住了，动作戛然而止。
他的眼神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似是想起了什么，脸上的愤怒渐渐被一抹深沉所取代。最终，他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的黎棠，嘴唇微微颤抖，却终究没有再吐出一个字。
黎棠嘴角噙着一抹恰到好处的微笑，不卑不亢地回视着徐志贤，还俏皮地轻轻眨了下眼。
她脑海中迅速闪过今天徐志贤一整天的反常表现，还有童童之前说过的那些话，一个大胆的猜想如闪电般在她脑海中划过。
她下意识地握紧了手里的奶茶，随后，不紧不慢地开口，继续跟徐志贤慢条斯理地讲道理：“小舅舅，我心里明白，你一路看着大哥、姐姐他们长大，对黎家的孩子，感情自然是深厚得没话说，我十分能够理解。而你格外偏爱黎锦玥，我也懂，毕竟二十多年的朝夕相伴，都是真心实意的付出。”
她顿了顿：“可我呢，我所求的不过是回家，回到那个真正接纳我、属于我的家人身边。小舅舅你说，我这点要求，应该不算很过分吧？”
她的语气不疾不徐，轻柔得如同春日里的微风，可抛出的话题却锋利得如同淬了毒的利刃，直直刺向两人之间那层薄如蝉翼、却又格外复杂的微妙关系。
那双小鹿般的杏眸闪烁着灵动的光芒，就像林间的小兽，既透着与生俱来的神采奕奕，又时刻保持着敏锐机警，对周遭可能存在的伤害保持着高度的警惕，不肯有丝毫懈怠。
徐志贤只觉心头一震，像是被一道强光猛然击中，下意识地就想要躲避。
他的目光慌乱地游移着，最终躲开了黎棠那看似温和却又极具穿透力的注视。一种没来由的心虚感如潮水般涌上心头，让他的心跳陡然加快，仿佛自己藏在心底最深处、那些连自己都不愿直面的偏爱与偏见，都被她用那双眼，毫无保留地看穿了。
黎棠再次抬眼看向徐志贤，目光中带着几分诚恳与坦然：“小舅舅，我能感觉到，你会因为我没回家陪妈妈而不满，我想这说明你心里还是很在意妈妈的，对不对？其实我和你一样，也非常爱妈妈，无数个日夜，我都盼望着能感受那份从未体会过的母爱，渴望拥有家庭的温暖。所以，为了能融入这个家，为了不破坏这份难得的亲情，我愿意选择退让，做出妥协。”
“我一直都清楚，作为后来才融入这个家的人，有些事我得主动往后退一步，顾全大局。但这退让也是有底线的，我不能毫无止境地忍气吞声，天天承受这些不该有的委屈。”她微微垂眸，长睫轻轻颤动，声音里带着恰到好处的委屈，“我每天都在努力适应这个家，努力去理解每一个人，可我也有自己的感受，不能总把委屈往肚子里咽。”
黎棠稍作停顿，再次抬眼直视徐志贤，目光平静却暗藏锋芒：“小舅舅，自从您回家后，我每天都过得战战兢兢，生怕说错一句话、做错一件事惹您不高兴。可即便如此，还是躲不过您时不时的冷嘲热讽。您换位思考一下，如果有人这样对您，您心里能好受吗？能一直忍受吗？我相信您是能理解我的。”
徐志贤身体微微一僵，眼眸下意识地垂落，片刻间，眸底悄然带上了几分茫然与深深的愧意。
自己这段时间确实总是有意无意地对黎棠冷嘲热讽，但她战战兢兢……有过吗？
明明在自己的记忆里，黎棠每次面对自己的刁难，都是伶牙俐齿地回怼，要么就是假借着害怕利用其他人来故意茶自己，怎么看都不像是害怕的样子吧！
还是说，只是自己已经被愤慨和先入为主的偏见蒙蔽了心，竟然连这点都没有看出来。原来黎棠表面上总是用阴阳怪气的话语把自己气得七窍生烟，但其实那些看似强硬的反击背后，实则藏着她的害怕与难受，只是强撑着不让自己的脆弱流露出来？
他下意识握紧了拳头，心情有些复杂。
明明自己之前心心念念地想要打压她，如今目的似乎达到了，可为什么，心里却没有一丝畅快，反而……
“我知道您格外疼爱哥哥姐姐，这是人之常情，我从来没有怨言。只是有时候，您太以自己的想法和感受为主了。太执着于自己的想法，哪怕出发点是好的，也容易忽略别人的感受，把家里的氛围弄得很紧张，关系也不知不觉疏远了。”黎棠微微歪着头，笑容温和，语气却意味深长，“毕竟人与人相处，贵在将心比心、互相体谅。我想以小舅舅您的聪慧，肯定明白这个道理，可能只是偶尔不小心疏忽了吧？”
余光瞥向一边，她唇角便重新扬起一个温和的笑容，不等徐志贤回应便轻快地摆摆手，语气带着几分俏皮：“好了，接我的车已经到啦，那小舅舅，我就先走了。顺便记得帮我跟妈妈说一声，今晚我太累，就先不回家了哦。”
徐志贤：“……”
然而黎棠看都没看他的脸色，便迅速转身朝着卓然缓缓驶来的车奔去。她一把拉开车门，利落地坐了进去，直到这时才总算长舒了一口气——
最后果然还是没忍住阴阳怪气地又刺了他几句，也不知道那个小心眼的家伙会不会记仇，希望不会又跑来找麻烦吧。
然而她的胡思乱想还没结束，就听到“咔哒”一声，车门被再次拉开。
只见徐志贤裹挟着一身深夜的寒意钻了进来，一上车便大马金刀地翘起二郎腿，双手十指交叉，稳稳地放在膝盖上，目光平视前方，淡淡地对卓然说道：“卓小姐，麻烦你先下车等会儿，我有些重要的事，要单独和我这外甥女聊聊。”
卓然：？！
她先是一怔，随即目光警惕地上下打量着这个突然闯进来的不速之客，手已经悄然滑向手机，大拇指悬在紧急呼叫的快捷键上方，只要稍有不对劲便能立刻求助。
而听到徐志贤的话后，她也没有立刻行动，而是将询问的目光投向黎棠。
毕竟她首要任务是保护黎棠的安全，小姐的意愿才是关键。
黎棠：“。”
这人是有病吧，怎么突然就上车了！该不会真的因为自己刚刚那几句阴阳怪气的话，就破防了，想动手教训自己吧？！
脑海中瞬间闪过黎家人私下里盛传的，关于徐志贤“混世魔王”的种种事迹，黎棠眼神不自觉地闪烁了几下，但很快又镇定下来。
反正他再怎么着也不至于在车里就对自己动手吧？
这么想着，她不动声色地对卓然点了点头。
卓然收到黎棠的示意，这才轻轻抱起童童，动作轻柔地推开车门走下车去，还贴心地为两人关上了车门，将空间留给车内的两人。
随着车门缓缓合上，“咔哒”一声轻响，车内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气氛陡然变得凝重起来。
黎棠不慌不忙地调整了下坐姿，把目光落在徐志贤身上，嘴角勾起一抹恰到好处的微笑，语气轻松又带着几分调侃：“小舅舅怎么突然这么大阵仗，特意上车来啊？是刚刚聊的事儿没尽兴，还是有什么重要的话，刚刚给忘了，非得单独跟我交代呀？”
她杏眸闪烁着探究的光芒，看似漫不经心，实则暗暗观察着徐志贤的一举一动，心里已然做好准备他可能会发起的刁难。
可就在她严阵以待之时，徐志贤却冷不丁地开口，语气平淡得如同在叙述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我和你妈妈，其实是同母异父。”
黎棠：？
黎棠：“……？？”
同母异父——他和妈妈居然是同母异父的姐弟关系？
还真看不出来啊……
黎棠顿时一怔，原本紧绷的神经瞬间被这突如其来的话打乱。她是真以为徐志贤追上车来，肯定是要因为之前的事对她兴师问罪，或者又像往常一样对她冷嘲热讽，可千算万算，没料到他一开口竟是说出这么一个惊人的秘密。
回过神后，黎棠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在徐志贤脸上打量起来。
其实若是真仔细端详，徐志贤和许舒韵除了眉眼间依稀能捕捉到几分相似的神韵外，五官轮廓、气质神态，确实没有太多相像的地方。
当初第一次见到徐志贤时，黎棠心里就曾闪过这样的疑虑，甚至还暗自联想过徐志贤会不会是和自己一样，都是被调换过的孩子，所以才对黎锦玥那么好呢。
不过，她很快就否定了这个想法，毕竟黎家之前因为自己的事已经闹得沸沸扬扬，怎么可能再犯第二次这么低级的错误呢？
所以她便没再往深处琢磨。
谁能想到，如今真相竟然是以这样的方式，毫无征兆地砸到她面前。
“我来到这个世界，从一开始就是个意外，在许家眼中，我就像是一块洗不掉的污渍，是他们想要拼命掩盖的耻辱。”徐志贤的目光越过黎棠，看向车窗外浓稠的夜色，声音低沉而平静，像是在讲述与自己无关的往事，“小时候，我连姓许的资格都没有，是你外婆和外公他们心善，把我从福利院接了回去。回来后，给我取了读音相似的‘徐’字为姓，算是给了我一个家。”
他微微顿了顿，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怅惘：“那时候，我觉得自己终于有了依靠，可有些东西，不是换个姓就能改变的。”
……等一下。
她轻轻“唔”了一声，抬眸看向徐志贤，眼中满是茫然与困惑：“你和我妈妈同母异父，可为什么会在福利院呢？中间……是不是发生了什么？”
“怎么，你还真天真地以为豪门贵族就都是正人君子，每个人都心怀慈悲，家里都是和和美美的？”
徐志贤唇角扯出一抹冷笑，一贯冷嘲热讽的语气里多少带着几分自嘲与无奈：“当年的情况很复杂，你外公家道中落，在那个特殊的年代，为了保住你妈妈的生活，不让她被财产分割所拖累，他们匆匆选择了离婚。之后，你外婆带着你妈妈下嫁给了我的亲生父亲。”
他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可命运似乎总爱捉弄人，没安稳几年，我亲生父亲家也遭遇了变故。在那场混乱中，我和你外婆、你妈妈走散了，后来就进了福利院。等一年后他们再来找我时，你外公外婆已经复婚了。”
黎棠心里清楚，这些过往年代久远，背后大概率藏着许多不为人知的心酸和隐秘，自己若是不识趣地追问，反倒惹人厌烦。
不过听完这些经历，她心里倒是隐隐明白了徐志贤为何对黎锦玥格外偏爱与同情，或许是在黎锦玥身上看到了曾经自己的影子吧。
所以，果然反派背后总会有一些悲惨经历，方便后续洗白吗？
黎棠脑海里下意识闪过这道想法，旋即摇了摇头，忍不住自嘲地笑了下。自从觉醒知晓原剧情后，自己可真是魔怔了，怎么看谁都能联想到剧情套路上去。
但恕她直言，即便知道了徐志贤的过往，还是很难将他和“可怜”二字联系起来。
就算他的行为事出有因，可他平日里那些冷嘲热讽、咄咄逼人的做派，依旧让人难以产生好感，实在是太讨人嫌了。
所以——
想到什么，黎棠突然眼珠一转，声音温软地笑眯眯问道：“小舅舅，这么问可能有点冒昧，不过我也是从福利院出来的。这么看来，咱们俩的经历倒有几分相似呢，是吧？
虽然是这么说，但她其实心里很清楚，他们两个看似经历相似，实则有着天壤之别。
徐志贤背后有许家做依仗，即便历经坎坷，也有退路和依靠，所以他能肆意妄为，永远像个长不大的孩子；而自己无依无靠，只能凭借自己一路摸爬滚打，被迫早早学会了独立和坚强，被迫早熟。
徐志贤的目光微微下垂，落在自己的手背上，轻轻摇了摇头，像是在驱散那些萦绕不去的回忆：“你不懂，黎棠。”
“我和许家人站在一起，就像个外人，长相上没有一点相似之处。小玥也是，她在黎家，同样是个特殊的存在。”他的声音低沉，带着几分难以言说的落寞，“每次看到她一个人，孤孤单单的样子，就好像看到了当年的我，那种在自己家里，却怎么也融不进去的感觉，就像有一道无形的墙，把我和其他人隔开，旁人是很难体会的。”
听到这话，黎棠心中微微一动，原本对徐志贤的那些不满和疑惑，竟也跟着松动了几分。似乎对他平日里那些让人难以理解的行为，有了那么一点点感同身受的体会。
之前她看待徐志贤，目光里总是带着一丝漠然的审视，仿佛在看一个与自己毫无关联的陌生人，而此刻，那种审视的意味悄然消减了一些。
徐志贤从小就知道自己和许家血脉上的微妙差异，即便许家收养了他，给予他富足的生活，对他宠爱有加，可这份藏在心底深处的身世秘密，就像一颗尖锐的刺深深扎在他的心里，久而久之，留下了一道难以愈合的伤痕，成了他心病的源头。
所以，当他看到同样在家庭里被边缘化的黎锦玥时，内心深处的同病相怜之感瞬间被点燃，自然而然地就对她多了几分亲近和袒护。
也难怪在黎锦玥被“赶出”家门时，他会情绪激动反应过激，或许在他看来，这不仅仅是黎锦玥的遭遇，更是曾经自己所受委屈的重演，所以是在为曾经那个无助的自己打抱不平吧。
但是……理解归理解，可这和自己又有什么关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