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堂上的激辩虽以皇帝李君泽的裁决暂告一段落,但余波并未立刻平息。
京城士林间,关于“实学”与“经义”孰轻孰重的争论愈演愈烈,茶楼酒肆中,持不同观点的士子甚至能为此争得面红耳赤。
然而,这一切的漩涡中心——叶明,却并未过多纠缠于口舌之争,他深知,行动远比言语更有说服力。
几日后的文华殿偏殿,炭火依旧,但气氛与上次的凝重截然不同。
叶明面前摊开着一张巨大的京城布局草图,周廷玉、工部侍郎陈实,以及几位从安阳府紧急调来的精通格物、算学的年轻吏员围在周围。
“陛下已准奏,将皇城西侧原属内府库的一片废弃官邸和空地划拨给我们,用以筹建‘格物院’。”
叶明的手指在图纸上划过,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这里,将是我大庆实学的摇篮,也是未来‘明算科’、‘格物科’乃至技术举荐人才最好的实践和深造之地。”
周廷玉看着图纸,眉头微蹙:“叶兄,地方是不小,但废弃已久,修缮重建,所费不赀啊。户部那边,张尚书那边怕是……”
叶明笑了笑,从袖中取出另一份札子:“经费问题,我已另有筹划。不用户部的钱。我向陛下请了一道恩准,格物院初期可通过‘专利授权’和‘技术合作’的方式,与民间工坊合作,自负盈亏。”
“专利授权?技术合作?”工部侍郎陈实是个实干派,对叶明在安阳的诸多新奇事物早有耳闻,此刻更是好奇。
“正是。”叶明解释道,“比如,格物院研发出一种更高效的织布机图纸,或有价值的矿藏勘探法,便可授权给指定的工坊使用,收取一定的授权费用。”
“或者,格物院以技术入股,与工坊合作生产新式农具、器械,利润分成。如此一来,格物院不仅能自给自足,更能反哺研究,推动民间技艺革新,形成良性循环。”
一位从安阳来的年轻吏员,名叫赵青,眼睛一亮:“大人此计甚妙!如此一来,格物院便不再是纯粹消耗国库的衙门,而是能生金蛋的母鸡!还能让新技术迅速推广开来,惠及百姓!”
周廷玉抚掌赞叹:“妙啊!既解决了钱的问题,又堵住了那些说我们‘与民争利’或‘徒耗国帑’的嘴。叶兄,思虑周详!”
陈实也连连点头:“此法若成,工部许多积压的难题,或许也能借格物院之力解决。下官定当全力配合!”
“好!”叶明用力一点图纸,“那我们就尽快动工。陈大人,修缮营造之事,就劳烦你工部多费心。赵青,你带人负责规划格物院内部格局,要分出理论研究区、实验工坊、藏书阁、以及学员宿舍……”
就在叶明等人紧锣密鼓地筹划格物院建设时,一封来自北疆安溪县的密信,由顾慎的亲卫快马加鞭送到了叶明手中。
信很短,是顾慎那特有的、带着几分不羁的语气:
“叶明吾兄:见字如面。闻兄于京中掀翻旧醋缸,酸腐之气冲天,弟于北疆亦能嗅到,哈哈!闲话少叙,你离安溪前所嘱‘铁牛’之事,历经波折,幸不辱命,初步成型。”
“此物笨重,难以远行,特遣精通此道的匠作头领张墨,携核心图样与模型入京。此人可信,其才可用,兄可放手用之。盼‘铁牛’在京畿沃野亦能咆孝,助兄一臂之力。慎,手书。”
看完信,叶明心中一阵激动。
几日后,风尘仆仆的张墨在叶明府邸的书房被接见。
他是个四十岁上下的精瘦汉子,双手布满老茧,眼神却炯炯有神,透着匠人特有的专注与执着。
“小人张墨,奉世子之命,特来向叶大人报到。”张墨行礼一丝不苟,声音沉稳。
“张师傅不必多礼,一路辛苦。”叶明亲自扶起他,“世子信中都说了, ‘铁牛’能成,张师傅居功至伟。”
张墨连称不敢,随即从随身携带的一个厚重木箱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个大约两只见方的金属模型,以及一叠厚厚的、标注密密麻麻的图纸。
“大人请看,这就是根据您当初留下的构想,我们反复试验改进后的‘一号原型机’模型。”
张墨指着那结构精巧的模型,眼中闪烁着自豪的光芒,“它主体是一个密闭锅炉,燃烧炭火将水加热产生蒸汽,蒸汽推动这个汽缸内的活塞做往复运动,再通过这套连杆和曲轴,将往复运动转化为飞轮的旋转运动……”
随着张墨的讲解,叶明仔细观看着模型。虽然比起他记忆中的蒸汽机还显得粗糙和微小,但锅炉、汽缸、活塞、连杆、曲轴、飞轮等核心部件一应俱全,原理完全正确!这是一台真正意义上的、可以对外输出动力的单动式蒸汽机模型!
“它……能持续工作多久?出力如何?”叶明强压着内心的激动问道。
张墨答道:“回大人,在北疆测试时,原型机最大能持续工作半个时辰,可带动一台小型石磨或者鼓风机。问题主要在于密封和锅炉压力,还有这飞轮惯性不足,运行尚不够平稳。但我们已有了几个改进的思路,只是北疆材料和人手有限,世子说,京中资源汇聚,又有大人主持,定能更快完善。”
“好!好!好!”叶明连说三个好字,他拍了拍张墨的肩膀,“张师傅,你和北疆的匠人们立了大功!此物意义非凡,绝非仅仅带动石磨鼓风那么简单!它将是推动一个时代的力量!”
他当即决定:“张师傅,你立刻带着图纸和模型,加入格物院的筹建团队。我会给你单独划拨一个最好的实验工坊,需要什么材料、人手,你直接向赵青或者我申报!我们的首要任务,就是尽快造出一台能够稳定、长时间工作,并且出力更大的实用型‘铁牛’!”
张墨没想到叶明如此重视,并且如此慷慨地给予支持,顿时激动得脸色通红,躬身道:“小人必竭尽所能,不负大人厚望!”
叶明看着那台小小的模型,仿佛已经听到了未来“铁牛”在矿场、在田野、在工坊里发出的巨大咆孝声。这声音,将比任何朝堂辩论都更有力地宣告一个全新时代的到来。
格物院的建设如火如荼地展开了。有了明确的规划和相对充足的资金(初期由叶明和周廷玉等人垫付,等待后续“专利”收入),工部的效率也很高,废弃的官邸被迅速清理,新的院落和工坊开始打地基。
与此同时,叶明也并未放松对科举改制细则的拟定。
他亲自与礼部、吏部中较为开明的官员反复磋商,确定了“明算科”主要考核算术、测量、账目管理;
“格物科”则涉及力学、材料、简单机械原理、农学基础、天文地理常识等。考题侧重解决实际问题,而非死记硬背。
消息传出,虽然仍有守旧士子嗤之以鼻,但也悄然吸引了一批对传统经义不甚感兴趣,却对算术、工匠之术颇有研究和心得的年轻人。
一些家境普通,原本科举无望的寒门子弟,更是将此视为一条新的晋身之阶,开始四处搜寻相关的书籍学习,京城书肆里一些尘封已久的算学、工巧类书籍,竟也开始有了问津者。
这一日,叶明正在格物院临时搭建的办公棚内与赵青、张墨讨论大型“铁牛”锅炉的铸造工艺,周廷玉拿着一份拜帖走了进来,面色有些古怪。
“叶兄,你猜谁来了?”周廷玉将拜帖递给叶明。
叶明接过一看,拜帖落款是“学生,林振邦”。
“林振邦?”叶明觉得这名字有些耳熟。
“就是上次在朝堂上,第一个跳出来弹劾你‘变乱祖制’的那个监察御史。”周廷玉提醒道。
叶明眉毛一挑:“哦?是他。他来做什么?难不成还想当面再辩论一番?”
周廷玉摇摇头:“看他样子,不像是来吵架的,只带了一个小厮,态度颇为恭谨,说是……请教。”
“请教?”叶明沉吟片刻,嘴角露出一丝玩味的笑容,“有点意思。请他进来吧,就在这工地上见。”
不一会儿,周廷玉引着林振邦走了进来。林振邦看起来三十多岁年纪,面容清瘦,一身洗得发白的青色官袍,与周围嘈杂的工地环境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他看到叶明,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下官林振邦,冒昧来访,打扰叶大人了。”
叶明拍了拍手上的灰土,澹澹道:“林御史不必多礼,此地简陋,唯有砖石木料,委屈你了。不知林御史今日前来,有何见教?”
林振邦抬起头,目光扫过旁边摊开的蒸汽机图纸和模型,又看了看周围忙碌的工匠和正在兴建的建筑,眼神复杂。
他深吸一口气,似乎下定了决心,开口道:“叶大人,下官此次前来,并非为公务,而是……而是心中有些疑惑,想向大人请教。”
“哦?但说无妨。”
“那日朝堂之上,下官弹劾大人,句句出自肺腑,认为大人之举确是在动摇国本。”
林振邦语速不快,但很清晰,“然而,这几日下官查阅卷宗,尤其是大人提到的那些因官员不通实务而导致的失误案例,触目惊心。下官……下官亦是寒窗苦读出身,自问熟读经史,但若让下官去治理一县,计算钱粮,兴修水利,扪心自问,确无把握。”
他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丝迷茫:“读书人,究竟该如何‘学以致用’?圣人之道,又该如何在这纷繁复杂的世间落地?下官……困惑了。”
“听闻大人在此筹建格物院,提倡实学,故冒昧前来,想亲眼看看,大人所说的‘实学’,究竟是何模样?它真的能……能培养出大人所说的,既有操守又有能力的官员吗?”
叶明看着林振邦眼中真诚的困惑,脸上的冷意稍稍化解。这是一个真正在思考的读书人,而非一味固守立场之辈。
他指了指旁边的蒸汽机模型(已覆盖),又指了指远处正在测量地基的吏员,缓缓说道:“林御史,你看那模型,它或许能带来远超人力、畜力的动力,改变耕作、矿冶、运输的方式。你看那些正在学习测量、计算的吏员,他们未来或许能更精确地规划水利、管理账目。”
“圣人之道,教我们‘仁者爱人’,‘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那么,利用更好的工具让百姓耕作更省力,产出更多粮食;用更精确的管理减少损耗,让赋税更公平,这难道不是‘仁政’的具体体现吗?‘实学’,不是要取代经义,而是要成为践行圣人之道的舟楫和利器。一个只空谈仁爱却无力解决百姓疾苦的官员,与一个手握利器却无仁爱之心的酷吏,同样都不是国家所需。”
叶明目光炯炯地看着林振邦:“格物院要做的,就是培养既明白‘为何而为’,更掌握‘如何去做’的人才。林御史若有疑虑,不妨常来看看。眼见,为实。”
林振邦怔怔地听着,目光再次扫过这片充满生机的工地,沉默良久,最终对着叶明深深一揖:“多谢叶大人解惑。下官……受教了。日后若有闲暇,定当再来叨扰,望大人不吝赐教。”
说完,他再次行礼,转身离去,脚步似乎比来时沉重,却又多了几分坚定。
周廷玉看着林振邦的背影,笑道:“叶兄,看来你这‘铁牛’还未咆孝,就已经开始撼动一些人的心防了。”
叶明微微一笑,望向远方正在成型的格物院建筑群,轻声道:“思想的转变,往往比技术的革新更难,但也更重要。这是一个开始,路还长着呢。”
他相信,当第一台实用的蒸汽机真正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孝,当格物院培养出的人才在各地崭露头角时,今日的种种质疑与阻碍,都将在时代前进的车轮下,被碾得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