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在司马懿的睫毛上投下细碎的阴影，那双眼睛，此刻倒显得格外认真。
“恩公！”
他的声音压得更沉，“您入宫为叔伯求取姻缘的举动，让人敬佩。东乡公主入掖，更是令朝堂震惊，仲达特来恭喜恩公！”
乘风指尖在案几边缘轻轻划了一下，笑道：“老兄深夜至此恭喜，倒是令我受宠若惊了。”
“恩公说笑了。”
司马懿欠了欠身，“这等恩宠，寻常人八辈子也盼不来，真的是可喜可贺。”
他顿了顿，目光往窗外瞟了眼，言语中带着一丝感慨。
“方才来的路上，见着个卖草鞋的老汉，蹲在墙根啃干馍，边啃边跟旁边的老伙计说，‘还是家里的热汤面实在’。”
这话没头没尾，却像根细针，扎人心窝，乘风微微一愣。
“司马老兄，你此话何意？”
司马懿的身体往前倾了倾身，语气里带了点“关切”。
“陛下体恤叔伯的晚年生活，是天大的恩宠。只是……”
他故意拖长了尾音，目光紧盯着乘风的脸。
“不知恩公觉得，这门亲事……合心意吗？”
乘风笑了笑，“这种事情，我觉得合不合心意不重要，需要回家请示一下老爹的意见。”
“恩公至孝！”
司马懿点了点头，“叔伯的意见自然是最要紧的。”
“只是……”
他声音放得更轻，像怕惊扰了什么，“仲达斗胆多嘴，叔伯在掖邑住了一辈子，见惯了田埂上的野草，听惯了院里的鸡叫，若是真娶了公主，往后吃饭得论规矩，说话得看脸色，怕是……怕是晒暖时吐口唾沫都得掂量掂量吧？”
说到这儿，他停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看向乘风，似在等他的反应。
“此事我也曾想过！”
乘风摇了摇头，言语中带着一丝无奈，“我原想找个正经人家的闺秀，能陪老爹说说话就行。可天不如人愿，寻遍了掖邑周遭，却没能寻到一户合适人家。”
他自嘲地笑了笑，想起那些碰壁的日子，也想起孙县令嫁义女的那荒唐一幕，不禁叹了口气。
“皇宫之行，却引出了东乡公主，这也是我没有想到的。”
“金枝玉叶是尊贵，可我爹蹲惯了田埂，这婚事…确实让人犯愁。”
有戏！
看到乘风的样子，司马懿心里的疑惑终于松了弦。
他笑了笑，道：“恩公莫急，世间事，未必只有金枝玉叶一条路。”
“不瞒恩公，仲达有个小妹，名唤瑶光，今年二十，尚待字闺中。”
“她虽是世家嫡女，却半点没有骄气。”
他的语气里带了点对自家妹妹的骄傲，却又刻意放平了调子。
“舍妹瑶光，端庄娴雅，知书达理，农桑庖厨样样精通，性格亦温婉善良。恩公若愿意，仲达愿将小妹配与叔伯。”
房间里的烛火“噼啪”爆了个灯花，照亮了司马懿鬓角的微汗。
他知道乘风最看重“实在”，便捡着瑶光最贴近平凡的好处说，半句不提她“大家之风”的名头。
“仲达不敢跟陛下争什么，只是想着，若恩公觉得皇家的婚事让叔伯为难，瑶光这孩子……或许能给叔伯做个伴。”
最后，他低下头，声音卡在喉咙里，终究没能说出“若能借着这层情分，得恩公指点一二修行门道，仲达此生无憾。”
虽然如此，他的这番话语，仍像石头砸了进水潭，激起层层涟漪。
乘风握着茶盏的指节猛地收紧，脑子里的第一个念头竟是——这人疯了？
用亲妹妹，跟当今皇上的女儿抢着给自己的老爹做继室？
他抬眼看向司马懿，对方依旧是那副躬身垂目的样子。
可方才那句“愿将小妹配与叔伯”里藏的锋芒，此刻在烛火下看得真切。
寻常人别说跟皇帝争，听见“东乡公主”四个字怕是早吓得腿软。
可司马懿却敢在这时候抛出自家妹妹，这哪里是提亲，分明是揣着胆子在赌。
赌他乘风不在乎皇家的脸面，赌他更看重父亲的幸福。
也是在赌司马家的未来，值得他押上全部。
这是赌徒！
不——是枭雄的胆识！
不愧是终结了曹魏政权的司马懿！
乘风猛然惊醒，未来还有高平陵之变，曹家的天下，终究是要改姓司马。
东乡公主是曹丕的嫡女，金枝玉叶的尊贵里，裹着的是未来灭族的刀光。
老爹真娶了她，若是活到了高平陵的兵戈响起，曹家子孙血流成河时，只会把老爹这个“前朝国丈”拖进炼狱。
到时候别说蹲田埂晒暖，怕是连整个掖邑都保不住。
司马瑶光？
乘风默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烛火的光晕在茶盏边缘晃了晃，映得他眼底的神色忽明忽暗。
以后的三国将统一归晋，司马家族才是笑到最后的人。
若是司马懿的嫡亲妹妹真的嫁给了老爹，那么在未来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老爹便是皇亲国戚，不会有任何危险。
就算退一万步来说，单论眼下，司马瑶光二十岁，未婚又知书达礼，性子温婉。
这一切的一切，都符合心中目标。
其女，又背靠正在崛起的司马家族，这份安稳，是东乡公主给不了的。
乘风忽然觉得后颈有些发寒，不是冷的，是后怕。
差点就为了那点“皇家体面”，把老爹推进了火坑。
现今这种情况，自己仍在，完全可以没有任何危险地推掉这门皇亲，将未来的凶险化解。
想到这里，乘风缓缓松开手指，目光重新落到司马懿的身上。
“司马老兄，皇上御赐的婚事，我若是推掉，怕是不妥吧。”
“令妹的年龄与条件，虽然我觉得都还算不错，可仅凭你这几句话，令妹那边会同意吗？”
听闻此言，司马懿心中暗喜，已经听出乘风的言语中带着一丝松动。
他连忙点头，“恩公放心，舍妹那边，我已同家人商量过了，俱都同意！”
“至于陛下那边……”
他往前倾了倾身，声音压得更低，“陛下赐婚是恩宠，可叔伯已年过半百，公主才十五，心性未定，娶回来怕是一件烦心事，让叔伯不得安宁。”
“您只需回禀陛下，说叔伯不同意这门亲事即可。皇上是明君，又怎会强逼一位老人违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