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将尽,朔风卷着碎雪扑打檐角,市井巷陌间渐次响起零落炮竹声。东街质铺前当棉袍的穷书生搓着手呵白气,西市米铺外老掌柜拨算盘珠子拨得山响。城门洞里贴告示的旧浆糊痕还未干透,新糊的桃符又覆了上去,朱砂字在灰蒙蒙的天色里红得发沉。
更夫裹紧破袄子走过青石板路,梆子声在长巷里荡出三更寒。家家灶王爷像前的饴糖早凝了霜,供桌下黄狗蜷着尾巴打盹。运河边码头上最后几艘货船正卸年货,扛包的脚夫肩头积了薄雪,呵出的气混着米酒香飘过酒肆旗幡。
远处深宅大院忽然炸开一串红炮衣,纷纷扬扬落在冻硬的泥土上,恰似去岁此时光景。唯有胡同深处那盏气死风灯,依旧晃晃悠悠照着“囍”字褪色的门楣,铜门环被风吹得轻响,一下,又一下,像是谁在数着漏更。
更远处荒野古道上,尚有独轮车吱呀呀碾过冻土,推车人呵出的白雾散进暮色里,转眼便不见了踪迹。
青石巷里转过两道水色身影。洛天依那碧纱袖口微微荡着,乐正绫的杏红裙裾轻轻摆着,两人袖下指尖相扣处,竟分不清是谁的银镯碰着了谁的玉铃,叮咚声散进晨雾里,惊起桥头三两早雀。
青石板缝里忽地窜起一簇金星,噼噼啪啪惊散了檐角麻雀。原是那卖爆杆的小童踩着冻土跑来,怀里竹筒还冒着青烟洛天依指尖一颤,乐正绫反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些,杏红袖口掩着唇笑。
“今年应该不会碰到抛彩球之类的吧……”乐正绫忽将团扇半掩了脸,侧过头在洛天依耳边低语。她眼波朝城楼方向瞟了一瞬,柳叶似的眉梢微微挑起。
“那我可要阿绫把彩球抛给我。”洛天依忽然将脸凑近那半掩的团扇,眼角弯成初三月牙的弧度。她说话时唇角梨涡一现,空着的左手轻轻搭上乐正绫捻着披帛的手背,指尖在对方指节上调皮地叩了两下。
乐正绫的手指倏地收紧,将披帛揉出细碎褶痕。她耳尖漫开胭脂色,脖颈微微转向另一侧,下巴却不自觉抬起半分,睫毛垂落时在颊上投出浅浅的影。
洛天依忽然贴近那泛红的耳尖,青丝随着动作滑过对方肩头。她眼尾弯起的弧度比先前更明显些,眸子里映着街边渐次亮起的灯笼光,像是含了初融的雪水。
说完话后,她并没立即退开,反而将下巴虚虚搁在乐正绫肩窝处,抿着嘴笑时,左边梨涡里盛着的暖光轻轻晃了晃。
乐正绫猛地抽出被握着的手,却将团扇举高遮住半张脸。她跺了跺脚,绣鞋尖踢起一小片爆竹红纸屑,声音从绢面后闷闷透出来:“谁、谁害羞了……那边彩旗子倒是怪好看的。”
“脸都红成啥样了,还没害羞呢。”风铃儿抱肘倚在斑驳的砖墙上,暗红短打的袖口卷到小臂,露出半截手腕。
她嘴里冰糖葫芦咬得脆响,高束的马尾随着偏头的动作扫过后颈碎发,那话音混着山楂的酸气飘出来时,她右脚的布靴跟正碾着地上一粒哑炮,鞋底与青石板磨出沙沙的轻响。
“你又觉得你行了?”乐正绫松开捻着披帛的手指,转而将掌心虚按在洛天依勾着丝绦的手背上。她偏回头时,耳尖那抹胭脂色已漫到颧骨,却故意将下巴又抬高半寸。
“就算钰袖在这儿,我也是这个表情,这个态度!”风铃儿将竹签上最后一颗山楂咬得咯嘣响,糖霜碎渣溅到暗红衣襟上像迸开的火星子。
“行啊,我这去告诉沐贞姐姐~”天竞发丝间露出只弯着的眉眼。话音还未完全落下,右手已经抬到胸前,三指虚虚捏了个似诀非诀的手势,宽大袖口随着动作滑落到肘弯,露出小半截皓腕。
“别别别,我认输。”风铃儿猛地直起身,暗红短打的衣摆带翻了墙角的空竹筐。她双手在胸前胡乱摆动,发尾沾着的几点糖渣簌簌落在肩头。嘴角还粘着半片山楂籽,随她急促的说话声上下颤着。
“天依,看到了吗?这就叫从心所欲~”檐角灯笼光忽地晃了晃,乐正绫半侧过脸来,先前捻着玉佩的手此刻已收回袖中。她用团扇虚虚遮住下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弯成新月的眼睛。
“喂,谁怂了?!”风铃儿猛地跺脚转身,她梗着脖子朝乐正绫方向瞪眼,指节抵在腰间束带上磨了磨,左手却还维持着先前认输时摆动的姿势僵在半空。
日光斜斜切过她绷紧的侧脸线条,将鼻尖细密的汗珠照得亮晶晶的。巷风吹得短打下摆扑簌簌响,露出靴筒边缘沾着的香灰与红纸碎屑。
她开口时下唇那抹被蹭花的胭脂格外鲜明,随着吐字微微发颤:“我那是……那是……”后半句却卡在喉间,只余两道拧起的眉在额间挤出个“川”字。
就在这时,评弹声如游蛇般滑入巷口,远处茶馆楼头的三弦忽地打了个俏皮的滑音,琵琶轮指如骤雨击瓦,竟是换了篇目。
吴音软糯的念白追着弦索飞来,拖长的尾音在风里打了个旋儿,恰巧缠住风铃儿那截卡在喉间的话头。
琴师使了个俏皮的颤音,那声浪便推着糕点铺门帘下的铜铃叮当乱响,惊得白猫纵身跃上堆满笼屉的竹架。
鼓板忽然加入,哒哒声像马蹄轻叩石板路。女先生转调时扬起了嗓子,明晃晃的声线劈开巷子里胶着的空气,把“这才是无巧不成书”七个字唱得珠落玉盘般亮烈。
余音颤悠悠挂上各家檐角的冰凌时,满巷碎冰竟都跟着起了共鸣,细密的嗡嗡声里,似有千百个隐身的小铃铛在暗处发笑。
“倒是挺应景的。”星尘踩着花田错的鼓点转进巷口,月白广袖随步伐漾开圈圈涟漪,她袖中飘出缕檀香味的雾气,那雾气蜿蜒过青石板缝,悄无声息地裹住了半片打着旋儿的爆竹红纸。
“星尘姐,什么时候来的?”风铃儿像是看见了救星一般,先前绷成直线的肩膀骤然松懈,举起的手顺势在空中划了半个圈,指尖还沾着化开的冰糖亮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