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慎怎么也没想到，坐镇天门州二十年，誉为“半生予青灯，半生舍天门”的申以唤竟然是个跛脚的小老头。
“殿下无碍，老朽心安矣。”
身着华丽的一品官服，包裹着瘦弱的身躯，一瘸一拐显得滑稽无比，申以唤此刻倒是字面上的“沐猴而冠”。
当那双满是皱褶的手抓住自己时，杨慎下意识后退两步，颇有些不自在。
“哈哈哈，老臣冒犯了，只是惦念着殿下，当年随惠妃返上京时，殿下可是跟老臣亲近着呢。”
申以唤将手藏回不合身的大袖之中，垂到胸口的白胡子颤抖着，略显激动的神情透着股古怪的慈祥。
杨慎看着眼前这个老头，有些摸不准，人心总是隔着面，不知对方的好意有几分真实。
自己小时候的记忆在浊莲庵之后才清晰，听母亲说那时候天寒，一场大病，让自己六岁以前的事都忘了。
连自己祖父都没有一点儿印象，更别说眼前这个小老头。
扫视周围低着头的大批官员，杨慎爽朗一笑，“没想到州牧大人竟也到了黎阳府，倒是消息灵通，可是……有的人似乎比大人你更快一步——”
和孟耽说的两天后不同，一行刚到府城，就先行被申以唤一干天门州重臣夹道来迎。
可见申以唤对天门州的掌控还算牢靠。
“殿下火眼，老臣惭愧，竟让我天门州出了此等叛逆之贼！”申以唤突然大袖一甩，如苍鹰般的双目在跪在地上的孟耽和刘念两人身上游离。
后者浑身一颤，把头埋得更低。
孟耽内心咯噔一响，这是要被卖的节奏……
他知道自己不能再沉默了，要是州牧拿他做了替罪羊，那他就百口莫辩了。
“请侯爷和州牧大人给下官一些时日，下官一定给侯爷一个交代！”
他抬起头，在昔日的同僚脸上一一扫过，若是逼急了……
这时，一道突兀而沉稳的声音响起，周围的人都静了下来。
“不劳府尹大人费心，本官已经将那群贼人尽数拿下。你黎阳府之过，却不代表我天门州无能。”
说话的人地位明显不低，自比为天门州代表，仅仅对杨慎和申以唤一礼。
申以唤只是点点头，似乎对此已经知晓。转而对杨慎介绍道：“殿下，这位是我天门州的总校尉，顾朝元顾大人。”
杨慎对其微微一礼，此人立在申以唤右侧，宽肩阔眉，发散晕光，呼吸间引动气流起浮，实力……深不可测。
刘念这位黎阳府的府尉显得有些尴尬，自己捅的篓子让自己顶头上司兜下了，殊不知顾朝元杀了他的心都有。
要是不赶紧抓住这伙人，那能给杨慎发挥的地方可就太多了。
“顾大人的神勇一路上多有耳闻，不愧是我天门州数一数二的宗师高手。可是已经查明这伙人的身份？”
杨慎将手中的长剑提了提，示意众人让出条路来，先进城再说，身后还跟着一千多名府兵。
申以唤一瘸一拐跟在他身后，一旁的月湄倒是对这个小老头颇有好感，一路搀扶着。
——
黎阳府，府衙大院。
孟耽不停地招呼着下人端茶送水，这里原本是他的地盘，此刻他却只能呆呆立在门侧，祈求着自己的命运。
屋内，杨慎坐在主位上，这种感觉似曾相识。
他的左右站着熊豪和月湄，郭淳等人已经找地方先行安置去了，至于素衣，她几乎是自由的。
看着纷纷落座的天门州要员，杨慎想起了那段上京的时光，现在他旁边坐着的是申以唤，以前坐着的是太后。
与一双双眼睛对视，毫无疑问这四十多人中，有想要他命的，有对他敬而远之的，有不可告人秘密的……
啪！
杨慎从腰上解下那门“天门州印”，放在左侧的桌台上。
“咳咳……”
“诸位……杨某称一声前辈吧。”杨慎从月湄手里接过验过的茶水润了润喉，轻声道。
“臣等愚昧，万不敢当！”
“侯爷折煞我等。”
……
放下茶杯，说话声戛然而止。
“某年幼，本难当此大任，皇兄以臣弟于潜龙之会上取得的微末成绩，嘉奖与我，实乃延误地方政要。”
杨慎说得异常诚恳，从怀中又摸出那封圣旨，与天门州印放在一起。
在众人不解的目光中，杨慎坦然一笑，“还请诸位与我一同联名上表，我自愿辞去南武侯之封，天门州之赐。”
话音刚落，申以唤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涕泪横流：“殿下万不可做此想法，论政务，您十岁得太后、阁首言传身教。论功绩，您以一人之力击溃外道高手，夺得潜龙之称，挣回我荣国颜面……”
又是十多人应声而跪，纷纷哀求，剩下的人略显尴尬也一齐跪了下来。
杨慎观察着这些人的反应，其中不少人偷偷观察着顾朝元的脸色，见后者出言挽留，才纷纷相从。
“果然吗，天门州看来也不是申以唤能说了算的……”心中默念着，杨慎计算着接下来的事情。
谁都能看出他是在以退为进，呵，朝廷之封，退也不是轻飘飘一句话就能退的。
抬手扶额，杨慎略感无奈道：“既然如此，大家都认我这个南武侯。”
同时起身，愠怒道：“我就要好好揪出这些胆大包天的贼子！究竟是谁……竟敢光天化日劫杀朝廷命官？！”
“其余奏报事项一律延后，此事必须有个了解。”
说话的同时观察着众人的反应，看不出什么端倪。
“此事……据臣初步判断，确为那连云十三寨贼人报复所为。此贼已经成势，若要剿灭还得从长计议。”顾朝元试探着说道，他只想让这件事情早点过去。
杨慎如梦初醒般，忽然问道：“哦？方才忘记问了，顾大人都将这些贼人关押在哪里？”
“禀侯爷，根据镇妖司的情报，下官派人与镇妖司总司云依将其尽数关押在白沙府的平滩县。”
“难怪，我说怎么没见到镇妖司的总司……监察使吴钦呢？”杨慎扫视众人，没见到这两位天门州的大人物。
顾朝低下头，让人看不见他的脸，“吴大人前些时日被召去京城，估计一月后方才回来。”
杨慎瞳孔微缩，呵呵，看来还是有不少人想去求证一番圣旨的“真假”。
虽然顾朝元提前抓到那群贼子有些出乎意料，不过结果都一样。
“去，让刘念进来。”
杨慎对一旁的熊豪说道。
刘念就在门口，这人貌似很看的开，没太多惶恐。
“侯爷，您召臣有何事？”
啪！
一枚黝黑的令牌摔在他的跟前。
“立马查清楚，这东西是谁的。记得你说黎阳府全面戒严了是吧？可是，人都跑到白沙府去了，刘大人这黎阳府可真是破网一张啊。”
周围的官员没有不眼尖的，都在一瞬间认出那枚令牌，也是时间紧迫，孟耽和刘念压根没来得及传递这个情报。
“这……”刘念皱起眉头，准备向人群中看去。
“还不快去？！你这颗脑袋真是幸运，还能挂在脖子上！”
门口传来孟耽的声音，黎阳府县尉的籍贯事务一律由刘念负责，要查也只能他去。
“微臣领命。”
刘念这时才多了些狼狈与颓然。
“殿下，老臣、老臣……”申以唤红着老脸，有些愧色，对自己手底下出了这种人十分气愤。
“与你们无关，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杨慎看着刘念的背影淡淡道。
杜鸿思，你真是给我送来个好东西。
他袖子里还有一件东西。
正当刘念推开门的时候，一个手持龙牙刀的镇妖司刀手走了进来。
“东方县尉……自杀了。”
东方洛，黎阳府桃源县县尉。
一语既出，众人皆惊。
是畏罪？还是灭口？亦或嫁祸？
这些杨慎统统不在乎。
将杜鸿思送给自己那份军事布防图铺在桌上，一字一句道：“这是从杀死的贼人身上搜到的，我现在怀疑你们当中有人私通断脉山国！本侯已经写信给梁都督和覃道尊，天门州监察使不在，由我暂行监察之权！”
“东方洛，桃源县县尉，十余年无人发现？还是相互纵容？府兵里面，有不臣之人啊……”
杨慎逼视着众人，从申以唤到顾朝元，再到刘念……
众人眼神变幻，有人已经隐隐凝出冷汗。
“有不少杀气欧，真不怕死……”
素衣利用空气波动与杨慎交流着，她藏在暗处。
杨慎瞥了一眼桌上的圣旨，除非天门州上下一条心，要不然不可能有人敢在这里杀了自己。
即使打不破天门州错综复杂的权力枷锁，他也要利用这次机会从中借来一丝兵权。
这是他从镇妖司那里学来的，借查案，除异己。
这也是他能想到的，最快在天门州发出自己声音的办法。
很多封地的王侯都是将事务甩手给当地官员，自在清闲。但这样，是永远被蒙蔽，被架空。